嚴歌苓短篇小說《阿曼達》選摘(二):她究竟為什么他至此
我——他秘密存在的惟一知情人意識到他似乎是而灑脫的。在如此廣漠而的境界中他或許連阿曼達帶給他的那種深含恥辱的畸戀也不需要了。
星期六上午,斌去樓下撿免費,在樓梯上遇見了波拉。波拉說:“你唱得那么好吶?還彈吉他呢?我有個朋友開,唱卡拉OK十八塊一個人,其他地方二十呢。”斌搭訕地說:“真的?”她又說:“你唱得這樣一流,大概他肯給你白唱的,也說不定給你錢賺的。”他想說這種地方和他無緣,夜晚是他上班時間。何況妻子認為出入的人都是人品或趣味上有疑點的。但斌知道自己講不清楚,即使了話也可能是沒輕沒重的,會傷了波拉的好意奉承。她還在贊美他的西班牙發音,舌頭打滾打得多么好。他面孔一燙,笑容似乎被另一些肌肉驅動,有些不適。他想他和妻子的時間老湊不到一塊,倒是和波拉湊得很準。
當夜斌和韓淼被驚醒。樓上什么東西摔碎了,女人的哭嚎飛濺起來。斌噌地坐起,韓淼大睜眼睛,看著微微打顫的天花板說:“人還是牲口?打出這么大的動靜?”她一把抓起床頭的電話,斌問她打給誰,韓淼說:“呀——叫他們等天亮再鬧!……,”她見斌穿著睡衣趿著鞋出了臥室,便扔下電話喊:“你干什么去?!”他不答,拉開門往外沖。韓淼也是睡衣拖鞋,卻已追不上他。斌一步三格登上樓梯,韓淼忘了他原是有兩條勇猛矯健的長腿。韓淼在他身后壓著嗓門喊:“少管人家閑事!……”她感到樓上那屠宰般的慘號寬寬裕裕蓋沒了自己的聲音,便只得跟到樓梯拐彎處,看丈夫用發音很次卻聲氣威嚴的英語請里面的人立刻把門打開。
里面靜了一瞬,又翻天覆地起來。伴隨撞擊之聲的是波拉的哭叫:“……你個狗娘養的!再碰她一下我殺了你!”然后是一聲“砰嗵!”聽去像很重卻很軟的東西被拋起又墜地。墜地的顯然是波拉,她接著便敞開嘹亮的嗓音喊:“救命!”
斌更重地叩門,喊已變成了吼:“請立刻把門打開!”他來不及分析里面的沖突是什么性質,但他預感到它的烏七八糟的復雜,并且它必定和阿曼達有關。整個樓都被驚動了,二十四戶人家都半開了門,一些腦袋和面孔出出沒沒。這事他們本來并不十分麻煩他們:除了斌和韓淼,這樓上各家不時有內亂出來,也總是關門治理。而由于斌的出面,把這場家庭危機變成全樓的事。并且斌的不是這家人對公有的。而是此門內有一份等著他去主持。他第三次叩門時,里面其實已鴉雀無聲。
韓淼距他三個臺階之遙,打著又輕又狠的手勢命令他撤退。他卻感到這戛然而止的寂杳更加不妙,更加需要他出一個究竟。穿著睡衣睡袍的人們在他身后,似乎已通過了無聲的選舉,正等待他斌的率領,去為這內的弱者做主。
斌感到自己代表著本樓的。他又一次果斷地敲門,喊話:“請立刻開門!”
韓淼很快看了一眼斌:竟像什么也沒發生,竟是我們生出事來打擾他們的太平了!她真的懷疑剛才的慘烈呼救是二十四家人同時發生的幻聽。
斌被男人冷靜正常的潔問也弄得怔了。但波拉剛才的叫喊使他感到一定存在著什么,危及胖姑娘阿曼達。那天在樓頂儲藏室里,十四歲的女孩決不會平白無故地那樣看他一眼。很長很深的一眼。他再次舉起拳頭,敲出警長的不容分說來。“開開門!”
門竟平靜地打開了。一個小個子男人在走廊的燈光里,全樓居民大部分知道他的身份:波拉一家的贍養者。男人雖瘦小卻勻稱,將波拉這樣的女人拎起來再甩出去是不在話下的。他的英文不比斌好,便不妨礙他拿這語言來自如地推銷二手車、調情、多禮或。這一口壞語言使他有種別樣的生動。他流利地解釋了阿曼達如何多端,如何撒謊成性。
小個子男人就像沒聽見,對斌所代表的全樓道了句:“晚安!”就要關門。斌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會在整個事件趨于收場時來了這一下:突然擠開小個子男人,進入了這個五口之家的內部。和他自己家一樣,門廳左邊,即是浴室;右邊,廚房。小個子男人在反應當中,斌已看見一個幾乎裸露的女性身體佝僂在洗臉池邊上,沖洗涂了一臉的血。他認出那是阿曼達。背心式睡裙只剩一根布筋掛在肩上,小姑娘左手拉扯著半片前襟,右手捧了水往臉上澆灑。阿曼達聽見響動回頭,斌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雙眼睛,那純粹孩子式的受羞辱的眼睛。
斌竟聽不懂他呱呱呱地在叫什么,滿心都是阿曼達那束目光給他的酸楚。他突然感到阿曼達和他一樣,都是自身存在之外的人。這樣一個單純無比的阿曼達,怎么會屬于這永遠彌漫著椰油、薄荷、茵香等熱帶食品烹飪氣味的居處呢?阿曼達被動地被加入這個五口之家,正像自己被動地被安置在一個丈夫、一個夜晚守門人的職位上。他這時看見了波拉,她在聽見斌進門的當口竄回臥室梳了兩下頭,換了件桃紅睡衣,抹了一抹口紅。
波拉聽小個子男人一再斌要叫,手抓起電話便朝男人擲來。另外兩個孩子也出現了,一點表情也沒有,貓一樣的陌生目光盯著斌。波拉欲向斌說什么,嘴角一撇,眼淚落了好幾串。
“我教育孩子,她就同我打!”小個子男人說著持起袖子,給斌看那的抓痕。是波拉長而艷麗的指甲留下的。
阿曼達仍保持那個姿勢在沖洗,幾乎給他個脊梁。她是出于自尊。這一屋的人就她還在乎自尊。
電話沒砸中小個子男人。他偏一下頭躲過了。他和波拉打這類架都打油了。波拉身體一躥一躥地叫喚:“叫!叫呀!”她的樣子幾乎是快活的,下巴頦,胸脯,整個上半身都送出去,眼看就要招來一場新揍。斌及時擋在了小個子男人和波拉中間,手截住了那只不大卻有著足夠摧毀力的拳頭。斌吃力地將那拳頭捺下去,卻作出毫不吃力的樣子。他抬起頭,見阿曼達正看著他,一手扯住睡衣,一手用塊濕毛巾捂著鼻子和嘴。毛巾浸透了血。斌頭一次感到自己在一個受傷少女眼中的形象,一個很好的父兄形象。
他平息了這對男女,說他可以開車送阿曼達去趟醫院。阿曼達眼睛在浸血的毛巾上方眨巴著,然后,搖搖頭。小個子男人一面套上外衣一面說:“送醫院也輪不上你送啊。阿曼達,去穿衣服!”
女孩向臥室走去,完全以她自己的節奏。出來時身上換了外出的衣服,鼻子與嘴仍蒙在血巾子里。他關切地看著女孩。女孩把他的關切完整地接受過去。
他回到家時韓淼已在床上扁扁平平地躺好了。他挨著她躺下,說:“在我面前還想搶拳頭?治他還不跟玩似的!”韓淼沒什么態度地躺著。他忽然很想緊緊抱一下妻子。他抱了,很緊,同時有了下一步想法。他感到韓淼的消極、溫順就很好。
星期六上午,樓上的小姑娘阿曼達來了。斌正要去圖書館,系了一只鞋的鞋帶。女孩不太理會女主人客套的,回她道:“和你先生約好上中文課。”斌這時站在狹窄的門廊里,差點“啊?”一聲出來。他、妻子、小姑娘阿曼達此刻在門廊的夜色中站成一個隊伍,只有阿曼達臉蛋上有的光。小姑娘的眼睛是五歲孩子的,那么信賴。小姑娘從什么時候開始,又為了什么給了他這份信賴,他無從追究,也不想追究。她不能這信賴。他還有種家長般的、護短似的責任感。
他說:“啊,是。沒顧上說。”他越過妻子在暗色里帶一層薄薄白光的黑發看到阿曼達那里。女孩圓滾滾的雙臂松弛地將一個海藍的大筆記簿兜著;肉嘟嘟的兩頰,神色有種不經意和坦白。斌瞬時有了種情愿,參加到女孩的謊言中去。模樣神態如此般的阿曼達的謊言能謊到哪里去呢?他對妻子的也變得坦白和從容起來,說:“反正我白天也沒什么事。在國內我也教過書……”
韓淼問:“常來看你媽的那個人,不是你父親?”她飛快看了斌一眼,意思是:這戲夠大了吧!
小姑娘停頓住了,卻并非由于難以啟齒。韓淼希望斌和她一塊欣賞這出戲的新波折。
阿曼達仍是在斌眼睛里找什么。她說:“我父親不是我母親的丈夫。但他是我的父親,沒錯。”
韓淼在心里搭起一道邏輯演算公式,忽然發現小姑娘兜了她一圈。小姑娘毫無謊意卻十分狡黠,她看一眼丈夫,意思是:多么錯綜復雜,不好玩了吧?
斌已迷失在妻子和小姑娘幾來幾去的某個回合中。他只想小姑娘不會平白無故地把信賴給他,女孩又隔著妻子向斌看。這一眼使他看到她稚嫩的內心已經有了痛苦。這時阿曼達說:“我的繼父是中國人沒錯。不過我寧可跟講得更好聽的人學中國話。你們是從來的,不是嗎?”
韓淼說:“噢,原來你們約好了。”她放進阿曼達,去脫那只已系好鞋帶的鞋。韓淼要看看這形勢究竟怎么了——樓上那個見人就熱絡,并且有串門、幫忙、扯生意上的皮條等習慣的波拉很令人頭疼,她想弄清斌是否得竟和那個的二百五拉扯上了。或許小姑娘是兩人拉扯的中介(韓淼當時對我說及此事情,認準主角是幕后的波拉)。
阿曼達并沒有馬上走進來。她平平穩穩脫下白運動鞋,用穿白棉襪的腳把它們輕輕踢到墻根,踢踢齊。然后她走到客廳里,一步一步的,像個遲到的學生而整個教室都靜止下來,看著她。韓淼和斌就那樣靜止著。
阿曼達問斌她可不可以坐在地毯上,聽說可以,便坐下來。坐得很成方圓的,端正齊整地盤起兩腿,兩個溜圓的胳膊肘恰好端放在腰子形的玻璃茶幾上。韓淼想在弄出分曉之后再去圖書館。樓里傳說著小姑娘挨揍的原因:她把一只奇肥的蟑螂放在小個子男人的咖啡里,并一口咬定那蟑螂自己爬進去尋死的。樓里人還傳說小姑娘的親生父親確是那個老廚子,每次來看阿曼達和波拉時總拎一摞外賣的白盒子,沉甸甸的盛滿海鮮或肉食。
阿曼達把那個藍色筆記本打開,紙面爬滿黑色、藍色、紅色的中國字。一個字重復好幾十遍,下一個字都比前一個字大。字全是一副冥頑模樣,無畏,偏旁部首都給肢解了。
韓淼用中文問每星期上幾次課,斌順口就答:“就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點。”韓淼立刻轉臉去問阿曼達,這回是英文:“每禮拜幾堂課?”斌看著專注地在簿子上畫字的阿曼達,心想:完了,她的回答很可能與自己不同。阿曼達卻仰起臉,無邪之極地朝韓淼看著。韓淼把問話重復一遍,眼盯死斌,讓他無法與阿曼達攻守同盟。女孩說:“就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點。”她以英文一字不改地復述了斌的回答。他想,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的默契,而不是巧合,便是太珍貴難得了!
女博士興致與狐疑都消沉了幾分。她問阿曼達要不要喝水。女孩說:“有可口可樂嗎?多多的冰!”韓淼給她毫不推讓的爽氣弄得一惱,同時也一樂。這么大的塊頭枉長了,腦筋如此簡陋。進廚房去拿飲料之前,韓淼對丈夫擺擺下巴,讓他也來。
韓淼說:“噢,錢沒說定吶?!”她神情姿態里出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鋒利。他想,這就是妻子未來的樣子了,一個絕不讓自己客戶吃虧的女律師。韓淼從冰箱取了聽飲料,又去取冰塊:“我就知道這女人早晚要到我們家來!還好沒付你錢,現在你就去給胖姑娘下課。現在就去!”
他眼巴巴看著妻子,走投無地進進退退,忽然說:“波拉不是幫你買過兩張特廉機票嗎?”
女博士說那是她犯的第一個錯誤,從此便給這女人插進一只腳到家里來了。這樓二十四戶,各色人種,哪家沒她插的一只腳。韓淼對這種別的本事沒有只有一身女人本事的女人小瞧透了。她手指點著斌說:“你等著,不會有什么好事的。”
她拿一個玻璃杯盛上冰,抓起可口可樂就去了客廳。他跟了出去,也覺得韓淼說的“不會有什么好事”似乎說中了什么。他和這個小姑娘從一開始就有“不是好事”的征兆。
以后的兩個月里,樓上女孩阿曼達每星期六上午來跟他學中文,學毛筆字。韓淼照例去圖書館,也照例中途折回來兩三趟,不是忘了眼鏡就是忘了鑰匙,有次實在沒什么可忘的,便闖進來拿起門后掛的雨傘。他懂得韓淼是為他好,也為她自己好。護著他不讓他落入波拉的(韓淼說她開始以為小姑娘阿曼達不過是她母親的一個)。
一天下午斌在洗衣房里碰上波拉。她說阿曼達每天下午放學后去給四樓的一家看孩子,掙了錢來上楊老師的課。斌得啞了,半小時后才恢復了語言功能,將英文句子在心里結構了又結構,咬文嚼字地對波拉說:“是鄙人榮幸。”
波拉瞠目微笑,不知他指什么。他以為這句話仍不夠正確,想重來一遍,記憶里的詞匯卻流散了一腦子,怎樣也捏不出個把句型來了。波拉看他的樣子好玩,那么大個子會羞澀成這樣,手便抓住他裸露的小臂,看著他眼睛說:“那天夜里的事,謝謝你了我們娘兒倆。”
韓淼說她決定搬家了。地方她已看好,在太平洋高地的腳下,但說起來可以告訴人家“我們住在太平洋高地”。那是居住的一個名品牌。據說那里的某一面墻上偶爾出現三兩筆涂鴉,立時就會有人打“涂鴉熱線”去;那種驚動好比在別的區域發生槍戰。斌聽說此區的房租昂貴,便問韓淼看好的那處租金是多少。韓淼捋一把他的頭發,笑笑說:“你就甭管啦,你操心也沒用。”斌馬上明白,他每月的三位數工錢原本是不能蒙混過妻子的知曉,無法避免她心里的感慨抑或的。他托在韓淼頸下的胳膊漸漸僵冷。事實上是韓淼把近六尺的他擱在她的翼下。于是韓淼張開翅翼護著暖著六尺男兒斌的形象在他腦子里怎樣也揮之不去。它成了他親近、愛撫妻子很大的一個打擾。起碼這天晚上它很打擾他。又進行不下去了,那個“不行”向他輸散著一股,他就只好無進展地摟著她。
韓淼還在說著搬家的事。她說那地方是不如這地方寬敞的,不過鄰居里絕不會有波拉這樣的品種。她還說搬家前東西實在搬不完,可以舉辦個“YardSale”,二手貨賣成三手貨。她又說:“再不搬,樓上那母女要搬進這里了!”斌不高興她損阿曼達。不過也只能在心里不高興,一聲不吭。他吭不吭聲沒什么不同,韓淼掙的錢去付那高昂的代價讓他去臍身名品牌人流,現成的好日子,他該有的就是一份現成的感激。
第二天下午,他清掃了房間,又把晚飯燒好,轉來轉去地思忖,該在哪里抽支煙。韓淼對煙味越來越,晚上回來能大致嗅出斌在白天抽了幾根煙。陽臺也不行,波拉會打電話提醒她小兒子有哮喘,電話又往往被韓淼接去,波拉口氣再軟韓淼也認為給這女人在文明教養上鉆了。韓淼心里,波拉一家勉強可以給劃入文明教養的最低等級。
斌便下樓去,先在信箱里取了郵件,然后走到馬上,邊看郵件邊抽煙。郵件都是毫不具體,毫無個人色彩的。都是從不知是誰的手寄出,寄到不論是誰的手里。沒有面目的投寄者稱他“親愛的楊先生”或“親愛的楊女士”抑或“親愛的客戶”,于是作為收信者的他面目混亂抑或是面目。翻到最后一封,是手寫的筆跡,他心一亂,拆信封的手指頭竟也亂了。一眼就看見了開頭的一行:“親愛的斌老師”。是阿曼達寫的,整封信是英文,只有他的名字是中文。他忙掐滅了煙,將信箋塞回信封,然后四周看看。斌不知道自己這樣四周看看是什么心理。
他很快回到自己公寓,房間里有些暗,但他并不愿拉開百葉窗。在床頭的臺燈光里,他一字一字地讀完了這封來自十四歲女孩的信。內容極其簡單,就是告訴他星期六晚上她的學校要開一次家長會,她請求楊老師去參加。讀是全讀懂了,可卻是不大有把握這個懂是真懂,沒有比這些字句更簡單直接的了,就像沒有比阿曼達更直接單純的女孩了。問她喝水嗎?她便大大方方說:“要的,有COke嗎?”問她要吃冰淇淋嗎?她也不推辭地說:“當然。”說她的衣服好看,她就馬上說:“謝謝。”但斌覺得對這個稍稍肥胖的女孩仍欠缺一點懂得。
他在房間里踱了幾趟,不知該怎樣女孩的邀請。她的信賴已令他有些吃不消了。拿了這樣一份信賴不可能沒有后果的。把這樣一份信賴接受下來不可能撇開與之相聯的責任。要不要這責任呢?斌站定在屋中央,恐懼地想,他對阿曼達從一開始的另眼相待便是出自于喜愛。他居然在那天晚上,波拉的男朋友揍阿曼達時,挺身而出地將這暗藏很深的喜愛出來。也許其他人并非,但阿曼達自己肯定是認識了。在那之后每一次的上課,她眨巴著毛茸茸的大眼睛,把那喜愛一步步,一點點加固。
這正是他對阿曼達欠缺那一丁點懂得的地方。而他對自己的不懂卻更深,因為除了不安,煩躁,他身心里那股內向的喜悅在游動和循環。門鈴“叮咚”一響,真正的扣弦。
門外是波拉。斌趕緊出去,省得她進來。波拉穿健身房的緊繃繃的身服,一部分被收縮,另一部分無可避免地被擠壓得漏于那收縮之外。于是長度不夠的波拉身上呈出惡狠狠的肉棱。她問他是否收到了阿曼達的信,笑成很挑皮的樣子。他支吾著說收到了,可他星期六晚上必須上班。波拉嗔嗔地說:“阿曼達不要里昂去!”里昂便是那投機倒把賣二手車的小個子男人了。“阿曼達越來越沒法和里昂相處了。到了這個歲數的孩子,簡直就是小,從來弄不清她腦子里是什么玩藝。我知道,她是嫌里昂不夠好看,小姑娘這方面的自尊心都是特別強的……”
斌肯定波拉絮叨的遠比他耳朵捕捉到的多。她一再強調阿曼達對他的尊敬和信賴。這尊敬和信賴令他羞怯卻也欣慰。波拉又說:“就說你是阿曼達的伯父好了……”他插不上嘴,面孔上的笑容是明顯要把這樣神圣的身份謙讓出去。他可以有一堆借口:請不出假;妻子不愿意;英文太次,去了也是又聾又啞等于擺設。無意中抬頭,他瞥見三樓的樓梯口,阿曼達趴在那里往下看,看著他,眼睛比平常緊張,似乎她或生或死都是他看著辦的意思。
他滿嘴托辭待他張口時卻成了應允。阿曼達的臉立時縮了回去。緊接著他聽見她向樓頂跑去腳步一撒歡。他不再留心波拉羅里八嗦的謝辭。只想這事怎樣才能和韓淼說得通。他想讓他喜愛的小姑娘阿曼達再好好地信賴一次讓她天真無邪的心好好地滿足一次。
斌和阿曼達約好在學校的停車場碰頭。小姑娘化了妝,高高束起長發,又在臉畔垂掛幾絡散發,用發膠做成葡萄藤狀,頗牽。她看見他馬上跑上來,看得出她前一秒鐘還在焦心他會食言。他穿一件從舊貨店新買的深藍西裝,僅換了一副锃亮的銅鈕扣上去。鈕扣是嶄新的,從一家車庫拍賣會置回了一整盒,包裝尚未啟封。阿曼達說:“你看上去真酷!”他笑笑,有點擔心進入不了角色。
阿曼達這晚上話很多,滿口中學生的激烈詞匯,他多半不懂,只看她眉飛色舞,比手畫腳便很有趣。其實這些表情是波拉的,但在女孩這兒卻自然而可愛。阿曼達走得先他半步,他的眼睛避不開地要去看她渾圓的一段脖子,也是茸呼呼的,皮、肉、骨的關系和成年女性很不一樣。
一些家長也正朝教室走。一位父親的手搭在女兒的肩上,側頭聽她說著什么。這個姿勢是可以借用的。斌便將左手撫在阿曼達脖子和背交界的地方。女孩看他一眼,他笑得很慈愛。阿曼達很快擺脫了靦腆,接著去講他們孩子間的是非、恩恩怨怨,他的手觸摸著女孩那塊肌膚,輕不得重不得,似一種享受亦有些。
家長會只開了半小時,是關于一次周末野營的會。散會后斌對阿曼達說:“我先送你回家。”小姑娘問他為什么自己不回家。他支吾一會,感到要把這事用英文難度太大。韓淼知道他星期六晚上若值班的話會到下半夜才回家。現在只有八點,至少要到哪里去混掉四小時。
斌知道果真這樣事情可能就會出在這里。但他又有幾分好奇,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什么樣的事。快樂談不上,卻有什么使他振奮起來。近兩年的伴讀生活,斌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振奮。阿曼達領,他把車一直開到太平洋邊。浪很大,鋪天蓋地。每個浪頭躥起,小姑娘就尖聲叫著,往他懷里躲。他敞開西裝的前襟,讓她把整個身體躲進來。這是個發育過剩、彈性十足的女性身體了,只是小姑娘對它的還遠遠落在后面。她在他懷里動彈不停,快活得,胖嘟嘟的臉蛋表示,這晚的一切都好玩死了。
冷得不堪了斌被阿曼達領進一個吧。她說她媽媽和里昂帶她來過這里。桌子靠窗可以看見大洋里龐大的礁石被月光照得磷峋古怪礁石上淋漓著白花花的海鳥糞便。兇險和美麗有些懾心懾魄。她給阿曼達點了杯梅汁給自己要了杯啤酒又為女孩叫了一盤墨西哥玉米餅脆片蘸新鮮的“嘎楷毛勒”(注:一種熱帶果實Avocado與鮮辣椒制的佐醬)。他居然能地稱職地點飲食主人翁似地拿主意這感覺相當好。阿曼達把主權都交給他征求她意見時她便快活地點一下頭那神態像小孩學大人又像大人裝小孩。小姑娘的眼睛跟著他眼睛非常希望他認為她很乖。因此他便給了她一句:“你是個乖孩子。”女孩快樂透了進一步希望她的一招一式都引起重視和喜愛。顯然是從來沒人這么拿她當回事。突然間女孩啟口道:“我愛你。”
斌害怕了。想到這歲數的孩子把什么話都講得過重:愛這個,恨那個。他一面給自己壓驚一面問:“你還愛什么?”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說了一串:BradPitts,哈根達斯冰淇淋、弟弟、妹妹、某某某同學。頓一頓又說,她還愛沒有里昂的日子。他問:“你不愛你媽媽嗎?”她說有時候還行。
十一點剛過,斌付了賬領著阿曼達出來。她說下次還來。他一心一意啟動著一九年的“豐田”,對女孩說他們下月要搬走了,小姑娘頓時靜下來,過一會她問:“搬回中國嗎?”
他覺出她聲音的異樣,扭臉看她,昏暗中她圓圓的輪廓像個胖。之后,他就看到了一顆眼淚。真想不清楚,這小姑娘會為他心碎。什么時候他已放棄了對付那常常作怪的老引擎。他嗅到小姑娘的發膠和廉價香水的氣味。
(韓淼對我說,假如斌當晚出門前不對她撒謊,而是照實說他去扮演“伯父”參加家長會,那事不可能發生的。她說不定也會讓他去。會有一場別扭但最終會讓他去的。若是那樣,他們就不必在外面一個晚上,不會出現那樣的緊急事變。)
斌在五月十八日這天下午和女孩阿曼達在樓頂儲藏室里約會。三個月前他替波拉搬上來的這張床墊竟會派上如此的用場,是他當初怎樣也沒有料到的。一切又正是從這床墊起端的。他和小姑娘的事韓淼毫無覺察,每天的話就是囑咐他如何打包,留什么賣什么。阿曼達星期六來上課,她也不再中途折回窺視破綻。其實已無課可上,小姑娘來了只是眼神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抱抱她,她也由他抱,眼神只呆呆的。她看見客廳摞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忽然問說:“你撒謊。你不是搬回中國。”
小姑娘這樣子發呆,仿佛在對整個事態做了反應。這樁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尚未判斷出它是好是歹,自己對它是喜歡還是。她生來就是個反應遲鈍的孩子。她看見紙箱子上擱著把舊吉他,走過去,手指彈出“嘣嘣”的響聲。斌把吉它拿過來,唱著彈著。阿曼達聽了一會,湊到他身邊,頭伏在他肩上,眼睛更呆,斌覺得這事不四的,但也算是一場戀愛。想到“戀愛”二字,他鼻子猛一酸。
星期日一早,韓淼和斌把陽臺上的二手貨搬到樓門口的馬上去賣。波拉和小個子男人里昂走過,看了斌一眼。他覺得這兩人是特地跑來給他這一眼的。韓淼跟他嘀咕:“這兩個最熱衷買二手貨三手貨的人,怎么今天沒胃口了?”斌沒心思與她搭檔椰榆。
又過了兩天,斌一直沒見到阿曼達。他忽然想到她的學校野營的事。又是兩天,斌意識到自己已陷入了對阿曼達的思念。這思念強烈、兇猛,每個細胞都在極苦的中鼓脹得要裂開。這是他和韓淼在此地的最后一周,周末韓淼請了幾位朋友吃飯,因為這些朋友第二天要來幫忙搬家(我也在被邀之列)。
朋友們到的時候近中午,按了十多分鐘的門鈴也沒人應門。人數漸漸在樓梯口聚齊了。正議論著韓淼如此有譜的一個人竟把大伙給晾在這兒。門卻開了,里面走出一對男女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女人和女孩一直在哭,臉上的妝稀里嘩啦。韓淼垂頭跟在他們后面,對朋友們道歉,說出了件意外的事。今天只好取消,家也不搬了。
斌是星期一晚上的。他自認為的一場戀愛被警方叫做“”。她以為小姑娘能為自己的身體和感情做主,警方卻告訴他,她尚未到做主的年齡。替她做主的是小個子男人里昂,還有波拉。
出庭之前斌一直沒有見到阿曼達。從原告席上站起來的年輕女子已是斌不認識的了。她比阿曼達成熟老練,消瘦了許多,嬰孩般的胖臉蛋不見了。是個有了些經歷和的小婦人,蒼白而倦怠,兩只眼睛更大,卻失去了天然的茸毛,取而代之的,是被睫毛膏做成的黑色荊棘,和她母親一模一樣。那憨態的、無意識嘟起的嘴唇也不見了,嘴唇是精心擺出的形狀。年輕女人在受到眾人關注時的一絲得意使那嘴角微微使著勁。然而她成了一個多么美麗的女郎,目中無人地掃視全場。
韓淼這些日子在朋友們家里訴說她和斌的感情。她變得碎嘴嘮叨,一說就從大學一年級她初識的那個風華正茂、品學兼優的斌說起。朋友們從來不知道她心底不但沒有對自己丈夫的輕蔑,有的竟是這份很深蒂固的。她一家一家地跑,說是喝杯水就走,卻往往是三四個小時坐在那兒談那個才貌雙全的斌。人們開始有些怕她,盡快告訴她他們手頭不寬裕,只湊得出三兩百塊給斌做律師費用。韓淼為乞來的這點幫忙會潛然淚下,更是停不住口地說她如何理解,信賴斌,他完全是落入了一個陷阱,那對狗男女看中老楊的厚道來他。她一再說起曾經英俊、正派的斌,女人們都默默為他害相思病:“你們不是都看見了,就是到這個歲數,他還是少有的帥,對吧?”人們奇怪,韓淼說起斌的英俊來不再有那點難為情。
開庭前,韓淼對斌說:“不管判你什么,我反正會等你。我知道,這事不能全怪你……”話未盡,眼淚已流一臉。
斌納悶,妻子這張淚水縱橫的面孔沒給他的心多少觸動。他覺得他真正的痛苦和創傷,她并沒有懂。他自己并不見得懂。在和阿曼達度過的那些好時光中,在他有那股深深的喜悅時,他似乎是懂的。
斌的律師是韓淼老板的同窗,曾駁回不少已成為定局的案子。他手里有一件重要,就是阿曼達給斌的親筆信。它可以說明女孩的主動;她遠遠不是在斌手里“失去童貞,身心健康受到重創”的品。他至少可以把斌的案子從“”辯為“性”。界定兩者是“進入”與否。斌聽著這個被作為法律術語的“進入”在律師口中來回翻炒,最后炒出個無嗅無味的結論:“進入”沒有發生,因為原告缺乏“進入”的。就是說,阿曼達在何時何地失去了身份是完全無法追究的。
在律師呈出阿曼達的信時,阿曼達朝斌望了一眼。這一眼與他倆頭一次相望幾乎一模一樣。那種同是天涯人的默契答對。卻有一絲不同,那便是女孩目光中的蒼涼,對世態炎涼有所領教的凄楚。她美麗的眼睛以這目光發出長而深的嘆息。斌幾乎恨起這個越說越在理,越在理越不依不饒的律師:他當眾把小姑娘的那點隱私了;小姑娘對“親愛的楊老師”的情誼和信賴被了。斌于是開始痛恨自己,小姑娘那蒙昧的信賴怎么如此輕易地就被他這個四十二歲的男人竊取了?之后就是利用,就是,然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那一段美好的忘年情誼,相互……
輪到駁證被告律師了。他說到斌“以教音樂為誘餌”時,被告律師住。律師糾正道:“是教中文,不是音樂。”
告訴全體陪審及,女孩阿曼達絕不可能跟斌學中文,理由是:阿曼達不但懂中文,而且精通中文。
示意阿曼達起立,遞給她一張中文。他向大家解釋,它是當日的。阿曼達挑了一段文藝刊的散文,輕松流暢地朗讀起來。那是段優美閑逸的文字,雖被讀得字正腔圓,卻不知怎的添了一抹異國情韻。
斌木訥地看著少女蒼白的側影,嘴唇那樣伶俐。韓淼在他后面,呼息止住很長一段,再有氣喘出時,便像看恐怖片那樣帶著毛骨驚然的戰栗。
斌希望阿曼達再能看他一眼,他或許能從這一眼中得到哪怕百分之零點一的解答。少女卻再不回頭,于是他離徹底的迷惘又進了一步。
十五個月后斌刑滿,妻子韓淼已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拿到了執照。她說她已準備買一棟房,新的開始在那兒等著斌。他告訴她他是多么領情,不過他已拿定主意回國,回云南老家去。韓淼問他是不是覺得在朋友那里抬不起頭?他很想說:誰是我的朋友?但他想想,算了,便眼睛看著別處搖搖頭。(韓淼跟我說:“他那樣子好可憐吶,就像國內那時候‘冤、假、錯’給整傻了的人!”)她伸出手捋了捋他花白的頭發,又摸了摸他白胖的臉,告訴他那個阿曼達心理肯定不正常,聽原先那些老鄰居說,女孩不到十歲就開始看心理大夫,還聽說她有一任繼父是中國北方人,大概她從他那里學的國語。
就在斌打點行李,辦理離婚手續,各處打聽買廉價機票的時候,他收到一個電話,是阿曼達打來的。她問他可不可以見一次面。他馬上說可以。阿曼達問什么地方,他說市中心購物中心的地下咖啡廳。一秒鐘的沉吟,她說好的。女孩嗓音中已完全沒了曾經的嘎聲嘎氣。
阿曼達遲到了十分鐘。他見她的惟一目的就想弄清她究竟為什么他至此。看見一個染了頭發、臂膀上刺青的美麗年輕的女人阿曼達,他想想還是拉倒,她成長成眼前這個阿曼達,其中必有他的喂養。她說里昂買了房子,他們搬過去有半年了。他隨口問那地方叫什么。她說了它的名字。他心忽地一動,那地方到這里要開三小時的車。阿曼達告訴他,她一清早被她媽差到加油站旁的小店買牛奶。一個加油的人和她搭訕。那人恰是開車來,她便搭了他的車來了。她笑笑說她身上只有一加倫牛奶的錢。
(今年初在一次交通阻塞中我發現旁邊一輛車內有個面熟的側影。我落下車窗叫了聲:“老楊~”竟真的是斌~他說他在一家中國人的超市做工并請求我別把與他的邂逅告訴韓淼。韓淼以為他早已回國并因此而如釋重負。他說我是惟一知道他“黑”(注:“黑”即黑戶口沒有身份和任何記錄的“黑民”)下來的人。再想多談他那道車流松活了他的車漸漸消失在前方車的巨大群體中。從此沒有任何檔案記錄他的正式存在。他的非正式存在對于一切人包括美國的移民及稅務系統都是一個秘密。他對自己從前生命痕跡的或許是他惟一能獲得的自新。我他秘密存在的惟一知情人意識到他似乎是而灑脫的。在如此廣漠而的境界中他或許連阿曼達帶給他的那種深含恥辱的畸戀也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