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兩性關系痛苦的根源
“怨婦”指那些對負心男人充滿怨恨的女人。“怨婦”詩是中國古典詩詞中一個類別,其經典之一是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美人卷簾久坐,盼情人來,可終不見來,不禁暗自傷感,心生恨意。白居易形容怨婦的詩句“思悠悠,恨悠悠”,最能說明這種怨的性質。“悠悠”之恨不是對敵人的恨,而是對情人的恨,是愛恨交加,是情尤未盡。總之,有怨恨就證明感情還在受。
在不提倡談情說愛的年代里,“怨婦”這個詞都基本絕跡。可是,近幾年這個詞又十分流行。社會上不僅出現了大量“怨婦”,以及不少以怨婦為主角的影視作品,甚至還有一個“怨婦”網站。
高行健創作的劇本《界》和《對話與反詰》都以兩性為題,展現了男女之間的糾葛,曾在多個國家上演。劇本中的女主角,都是被過感情,對男人充滿怨氣的現代怨婦。她們沒有任化、地域之類的背景,也不具有個性,只是女性的某種普遍思想或心態的代言人。這兩個劇本都探討了女情受的根源,并了女人自身的弱點和問題。
《界》(1991)是一出試驗性頗強的劇作,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女性的獨白。全劇分三部分。在第一部分里,女人似乎代表任意女人,是女人某種普遍矛盾心態的表述者。筆者曾在美國大學的世界文學課上選用該劇的第一部分,美國學生在課堂上的反應十分熱烈。特別是女學生,與那個向男人怨氣的女主角產生了強烈共鳴。
從頭至尾,那女主角一個人在臺上怨氣。有一個男人在她背后做聳肩、搖頭、舉手、拭淚、張嘴等動作,但一言不發。從女主角的述說中,我們得知,她和她的情人(或丈夫)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問題。兩人處于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狀態,似乎主要是那男人對她不像以前那樣情意綿綿,而且可能還和別的女人發生了關系。
那女人一上來就用第三人稱自己的感受,說她再也不能這種關系,那種半死不活的關系讓她幾乎崩潰。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夠和他生活在一起。兩人同床共枕、出雙入對,可是相互之間卻無話可說。她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每次談及他們的關系,他都會有同樣的表情。他已說盡了那些甜言蜜語。現在,他只向別的女人重復這些話,對她只有沉默。她罵他是、騙子,責備他,只想占有她,享用她。她再也不相信有真愛情。她說,她如果想愛一個人,就會心地去愛;她要占有一個人,就要占有他的全部,容不得半點摻假。但她明白,她不可能完全占有自己的男人。
這段顯示,女人對感情的要求通常比較高,不能沒有感情交流,只有接觸的夫妻(或同居)生活。女人在愛情上通常也太理想主義和追求完美,常常心去愛一個男人,也希望那男愛她。當一個女人強烈愛戀一個男人時,如果沒得到同樣強烈的愛作為回報,就會感到不滿足。女人的占有欲,有時比男人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劇中的女人繼續說道:她不明白,的男女之間怎么會有那么多不忠和。這讓她喪氣和難以承受。她想像小孩一樣大哭一場。她完怨恨之后感到輕松,情緒又變了,甚至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么說那些話。她先前不想聽那男人的解釋,認為他要說的都是陳詞濫調。現在,她擔心他對她無話可說,希望他對她說一些“讓我們”之外的話。也就是說,她希望他多說點兒表示情意的話,而不是只想和她。
女主角的轉變說明女人常常像小孩,往往大鬧一場,之后就好了。那女人先前在氣頭上下決心要結束兩人的關系,可現在又盼男人來安慰她,以證明他還在意她的感受,并不是只把她當做泄欲工具。這時,舞臺上的男人漸漸退后隱去,暗示他最終離開了那女人。
女人解釋說,她并沒想離開他,只是希望他給她一個解釋,告訴她,他對她的感情沒變。她埋怨男人不理解女人的感情,還回憶那男人最初愛上她時的眼神。那眼神讓她心顫,現在只要他還用那眼神看她一次,一切怨恨就會煙消云散。她就會投入他的懷抱,再也不說他的話。她承認自己有時神經過敏。她說她了解男人的一切,他們的脾氣、特點、工作壓力等。她愿意給他提供理解和安慰。她因為特別愛他,才對他有過分要求。現在,她甚至不在意他與別的女人有短暫的,只為取樂的關系。她不想占有他,只要他真正的愛。
這一番傾訴,再次出女人的弱點。女人在感情上過于依賴男人的愛,對男女關系方面感情的記憶也特別強,居然會永遠記得男人愛上她時的眼神。女人也很難承受被自己所愛的男人拋棄。那劇中的女人,在氣頭上恨不得馬上離開那男人。但當男人不理睬她的,反而要離開她時,她又趕快向男人投降,謀求和解。她先前已不相信有愛情,現在又乞求男人的真愛;她先前認為自己已經男人的甜言蜜語是的話,現在卻又希望聽到這些甜言蜜語。這種前后矛盾的表現,反映出女性常會出現的內心矛盾,以及與情感的沖突。
一位意大利劇評家說,此劇表達了“對的渴求與對被拋棄的恐懼這種女性的內心沖突”(見高行健《演出手記》,《沒有主義》第241頁)。實際上,“對的渴求與對被拋棄的恐懼”未必只是女性才會有。
接下去,作者又出,那女人之所以不能從愛情幻想中,就是因為她把男女情愛當做生活的全部。她發現男人徹底消失后,馬上悲痛欲絕,稱那男人是她的心肝,甚至她的生命。因此,她失去生活的興趣,斷絕與的往來,甚至自己。這種因失去愛而感到對一切的心情,也是普遍存在的。
在第二部分里,女人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一個的家庭,她母親有兩個情人。她(女主角)認為,男女之間的關系除了身體接觸,還應有詩意的成分。可是,她見到的都是。她母親很,對她毫不關心。她母親說,女人受的是男人的五百倍。可是,似乎她母親對她父親得更兇,常常無故吃醋,大發脾氣。她說,女人對另個一女人做的事,會比男人更加。一個女醫生也是又有丈夫又有情人,還性她(年輕時的女主角),并有意在自己出去時留下女主角陪她丈夫。另一方面,女主角和女醫生的丈夫及情人都有染。她還說,有次母親的情人她。實際上,她也挑逗過母親的一個情人。她感到自己和整個世界都那么。最初她想過潔凈的生活,只愛一個人,可現在,她學會了為自己找樂趣。
女主角在第二部分結尾時下結論說:“男人都是一條條狗,還不如狗來得。而女人也不如貓,不只貪求舒適和溫飽,還又,又忌妒,永遠也不得滿 足。”這句話得到一位飾演此角色的法國女演員的認同。那女演員對作者說:“謝謝你,你那句線頁)
從詮釋男女關系的角度看,此劇第二部分對女性有進一步的,因為女主角的回憶主要體現了一系列女人的不忠和自甘。狗貓的比喻,也有厚男薄女之嫌。在這里,作者的結論似乎是說,男人的不和女人的不滿造成男女關系不能美滿。而兩性的這些弱點,是與生俱來的天然屬性,就像狗和貓的天性一樣,很難改變。可見,作者在劇本中強調的,是女人的共同屬性和天生弱點。
《界》的最后一部分,是在之間掙扎的女主角的。那些由舞蹈演員來表演,有如超現實主義的。女主角的獨白表示,她無法從種種、忌妒、焦慮中。她向佛門求救,這時出現一位,取出內臟清洗。這一情節,讓人聯想到同一作者的小說《靈山》中,關于美麗為克制而每天定時洗腸的故事。
女主角意識到,男人的眼光是她受的根源。“男人的眼光”,應該指男人看自己喜愛的女人時,那充滿的眼光。那眼光自然也刺激了女性的,所以才讓后者感到受。也就是說,是的根源。
最后,女主角感到她的靈魂離開,感情不復存在。她認識到人生的,的。她面朝地躺下,全劇結束。此劇第三部分給人的印象是,似乎無決的男女矛盾(包括女性對男性的怨恨),只能由佛理來化解。
《界》全劇又可以解釋為:女人要想享受愛的極樂,必然要遭受痛苦和。如果不想受,那就干脆自己的,這樣可以達到心靈的平靜和安逸。男人之欲多于愛和見異思遷,是天性使然;女人受,主要是因為自己對愛情抱幻想,不能從中,在感情上過分依賴男人。實際上,女人在自己自己。劇中女主角的獨白和她母親的作為,即是。
《對線)是一名年輕女子與其男性伴侶的對話。在這一劇作中,女人對男人的怨恨不那么情緒化,而是表現得很冷漠。佛教的,也占有更明顯的地位。該劇由一男一女的對話組成,另一個重要角色是一個。他自始至終在臺上做動作,有時喃喃自語。
該劇開始時,那對萍水相逢的男女剛做完愛,互相詢問對方的感覺。女主角是一個26歲的年輕女子,男主角已屆中年。他們的對話透露出,兩人過去都曾和多個異性做過愛。他們也只是短暫接觸,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一對男女,似乎代表了很多性關系隨便的現代人。
那男主角對女主角說愛她,但女主角根本不相信有真正的愛。她認為,男人要的只是女人的身體,只把女人當玩物,只想占有她們。男人都很,對女人根本不了解。那女主角小時候曾被體育老師,后來在印度旅游時又曾被一個印度男人。
那女人對男人滿肚子氣,好像了男人,對男人不感興趣。她還說,她不想伺候人,不喜歡打掃衛生,刷盤洗碗,好像她不是一個家庭型女性。她責備說,男人的舉止、言談、眼光,都是在刺激女人變得在他們看來更。
男主角稱她是“女權主義者”,似乎對這個詞的解釋就是“不愛干家務的女性”。可是,那女主角其實遠非女權主義者。女權主義者最反對男性把女性當做性對象,而這位女主角根本沒有從“性對象”的意識中出來。她怕變老,說一過20歲就感到一天天接近死亡。她說男人的生活從30歲開始,可對于女人,30歲就意味著生活中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開始走下坡。這說明,她還是把自己當做男人的性對象。如果她不在意自己是否吸引男人,是否能引起男人的性欲,就不會有這么強烈的怕老的焦慮,并認為30歲就開始走下坡。
從佛家的觀點看,那女人自以為男人,可并沒看破,否則不會對男人充滿怨恨。舞臺上的做著一些程式化的動作,表現出對男女世界的冷漠。他還反復試圖把一根立在地上,以及把一個雞蛋放在上。他的動作可以象征(包括臺上那對男女的)人男女關系的荒誕無聊,無意義和挫折感。
那男女的對話顯示出他們之間難以溝通,不能達到感情和思想上的真正交流。男人感嘆說,他永遠無法了解女人腦子里想什么。他認為,女人不理解男人,就像男人不理解女人;女人認為,男人只對關于性和女人的話題感興趣。而那男人確實對那女人和其他男人的關系很感興趣。到后來,女人命令男人脫下衣服給她跳舞,似乎也想把男人當一次玩物。兩人接下來互相和,越來越,最終用刀割下了對方的腦袋。
某位劇評家說,這部戲是作者為歐洲人寫的,“表現了人對愛情和生活的”(同上,第236頁)。但是,在《一個人的圣經》及《靈山》中,我們看到男主人公—一個現代中國人,也同樣有很多偶然隨便的性關系(casual ),也表現出對愛情的[注1]。實際上,作者強調的還是現代人的有欲無愛,的反襯也是針對“欲”。
在第二幕里,男人和女人都在作為已死的人講話。男人已經失去性能力,再沒有。他們互稱愛對方,男人說他們都是對方的影子,無法分開。先前他們之間互相,只有性的聯系。現在性不存在了,他們倒愈發合為一體。這暗示,“性欲”是造成男女之間關系緊張的根源。
然后,他們各自用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講話。女人說她害怕沉默,現在只有記憶,她只在幻想時能看清自己;男人說他只愛對自己講話,而那老來煩擾他。這里又顯示出所謂男女的天性區別:女人愛幻想和回憶;男人不愛交流,更內向,有更強的意識。他們都被關在一個屋子里,試圖找門出去,暗示男女雙方都想從自己的煩惱或焦慮中。女人說她總受焦慮的。他們終于看到門,又看到天。女人看到一群人割開一個女人的肚子,掏出內臟;男人則發現,手上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正合適。女人回憶小時候看到殺魚,魚半死不活的情景。此外,還有男人追她和她盼另一個男人救她,可發現那男人只是影子。這似乎暗示,她還沒完全牽掛,處于半死半活狀態。而男人也在徘徊不定。
上臺來舞蹈,然后閉目發言,讓善男善女凈化本性和心靈。退去,男女主角議論說,門后面沒有記憶、幻想、夢想,可能什么都沒有。他們開始講些參禪式的話,好像終于徹悟。此劇似乎比《界》更加明確地點出,受困擾的男女應從佛理中尋求。那女主角雖男人,可還是不能從中,所以還是對男人充滿怨恨,甚至還產生某種傾向。
評論家認為,此劇表現的是的男女生活。但是,如果我們縱觀作者的小說、劇本,便會發現他在描寫男女之情上,并不強調什么東文化的區別。這兩個劇本所表達的男女關系主題,和那兩部描寫中國事和中國人的小說可謂一脈相承,都表現出男女主人公受到“欲”的困擾,并感到“愛”的。
這兩個劇本進一步說明:男人對女人的是女人的根源,女人成為男人的品或玩物。女人自己自己,也是出于怕不能引起男人的焦慮。不僅男人把女人當做性對象,女人也把自己當做男人的性對象。女人對男人的依戀或感情依賴,主要也是出于。現代社會的性欲泛濫,更把人們的愛情幻想排擠得無影無蹤。而這性欲泛濫的根源,就是人之天性中存在的。由于男女在方面有天生的不同要求,比如男性易于見異思遷和女性不易滿足,以及年齡階段存在差別等等,男女之間永遠不可能互相滿足或溝通,因此會產生難以解決的矛盾痛苦。
把“欲”當作痛苦根源,正是佛教的觀點。也正是從佛教觀點出發,作者對男女關系的詮釋基本停留在“欲”的層次,把“欲”描寫為人的共性和難以改變的天性,以及痛苦的根源。解決“欲”所帶來的矛盾痛苦,只能通過佛理之類的徹悟。徹悟的結果是無欲無求,而不是從“欲”的層面到感情或的層面。實際上,人的“欲”有共同的一面,也有很多不同方面。比如,賈寶玉的欲與賈璉的欲就不相同[注2]。人也有更感性和更之分。顯然,作者強調的實際上是“欲”的負面影響和使人困惑的一面。他筆下的女人,也是深受男人之“欲”的,并為自己之“欲”所困惑的女人[注3]。
米琴為財新網專欄作者,比較文學博士,曾于美國的大學教世界文學,出版過《愛情十九譚》等中文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