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十年的雙城之戀:忽而今夏
第1節:楔子
楔子
我的親愛的你怎么不在我身邊
一個人過一天像過一年
海的那一邊烏云一整片
我很想為了你快樂一點
可是親愛的你怎么不在我身邊
--江美琪
朋友們都說,何洛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
二十六歲那年初春,好友李云微嫁人,新郎是她的青梅竹馬。何洛工作的小鎮臨近費城,不能回國觀禮。彼時最后一場寒流襲擊美國東部,由南而北,大雪紛飛。
翌日傍晚,雪停,堆起將近一米高。鎮上的清雪車從窗外隆隆開過,推開房門,有勤快的鄰人鏟過雪,從家門前挖出一道壕溝來。她剛從美國西部的陽光加州搬來不久,看著幾乎等身的雪墻,童心大發,回身抓起Northface的風衣,拉高風帽,沿著戰壕迤邐前行。
三五個褐色卷發的波多黎各少年大聲喊著,前后跑過。最后一個孩子不小心撞到何洛,帶得她一個趔趄。少年回頭粲然一笑,“Sorry.”慣講西班牙語的唇舌,略帶生硬的“r”音,聽來直率熱忱。
“That?s all right!”何洛真誠地笑。
“There?s a nice restaurant ahead!”少年點點街角,豎起大拇指。
或許自己現在的樣子很潦倒,大風雪剛過的夜晚,一個人單薄地走在街上,像覓食的寒鴉。何洛想著,肚子叫了一聲。
店面占據了街邊轉角,門臉很小,內里卻別有洞天。右手邊向南是一個咖啡廳,波多黎各咖啡濃郁的香氣散開;左手邊向東,是一排高椅的酒吧,Happy Hour剛過不久,但因為是雪天,顧客寥寥;正中燈火輝煌,是家庭式快餐,玻璃柜內一排何洛叫不上名字的食物。
“Ribs,please.”她點了一客排骨,只有這個她可以辨識無誤。
老板熱情地撈了一大塊紅澄澄的排骨給她,配飯是細長粗糙的米粒,上面澆一勺熬得濃稠的豆羹。
何洛捧著托盤臨窗坐下,桌上有一只翹首的公雞模型,墻邊也是公雞的貼畫,還有波多黎各的國旗。這個加勒比海上的小島,有著國家的稱號,卻是美國的一個自由邦。若即若離,名分不清,像疏遠的愛人,時而彼此需要,時而彼此厭惡。
看了看表,將將八點,到了Unlimited Local Call Time。她拿出手機來,先第1347次抱怨美國佬的手機設計厚重有余,精巧不足,然后撥通,是一個陌生的女聲,“找云微嗎?今天是她的婚禮,她現在忙著化妝啊。請問,您是哪位?”
“哦,我叫何洛,是她在美國的朋友。”
聽筒中沒了說話聲,但依舊嘈雜。那邊李云微的三星手機從一只手遞到下一只,中間誰沒拿穩,啪地摔在地上,震得何洛險些將自己的手機丟了。
“恭喜恭喜,二十二年的戀愛長跑終成正果。”她笑。
“喂,你要不要再把我們娘胎里那一年加上呢?”李云微哈了一聲,又低聲說,“某人今天也來了!”
“哦。”都是老同學,意料之中。“何洛……你,還在飄來蕩去啊?”李云微頓了頓,“你知道,女孩子還是不要太逞強。”
“一要嫁人,性子都變了。”何洛揶揄她,“你要洗心革面,做賢妻良母了?還記得我們的賭約吧?最早嫁人的,大家不用送她紅包哦。”笑得狡黠。
“切,你現在在美國哎,逃避!本來你要給我美元的。”李云微依舊大大咧咧的。
“新娘怎么躲在這里打電話?趕緊出來啊。”那邊有人吆喝。
“哎,是何洛的越洋電話呢。章遠,你要不要和她講話啊?”李云微招呼著。
“不,我不要和他講。”何洛的大拇指放在紅色按鈕上,“祝你和常風白頭偕老,永結同心,byebye哦。”她飛速說完,按下掛斷鍵。
與其被拒絕,不如先拒絕對方。
既然已經分開,至少還留住尊嚴。
然而愛總是沒有什么尊嚴。倉皇逃避,比較簡單。
或許,下一站可以去波多黎各。
何洛埋頭吃著豆飯,想,希望那里除了排骨牛肉,還有蔬菜可以吃。
離開章遠之后,何洛已經忘記了該如何愛一個人。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毫無保留去愛別人。
愛上章遠之外的人。
十六歲時,何洛愛上章遠。此后十年,她的世界只有他。
上卷此城
第2節:Chapter 1我多么羨慕你(1)
第一樂章如歌的行板·回憶之前
Chapter 1我多么羨慕你
有時候 風太急 禁不住 掛念起你 這一刻 離我遙遠飛行
--江美琪
高一寒假。
何洛不喜歡數學競賽班,可她還是來了。
因為下雪,教室里空了很多座位。何洛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坐下。旁邊的暖氣熱得燙手,早有人捷足先登,把一副深藍色的絨線手套放在上面,大大咧咧的,像一雙攤開的手掌。何洛摘下自己的,放在旁邊。淺淺的茄花紫,手腕處鑲一圈白色兔毛,綴著兩粒小小的毛球。小指有意無意地搭在深藍色手套上,更顯得纖細秀氣。
何洛看著兩副手套,心滿意足地笑,好像自己的小指真的握在那只寬大的手掌中一樣。
這一堂課講極限原理,那已經是大學高等數學的內容了,但據說全國數學聯賽中會有所涉及。前兩周的課何洛都沒有仔細聽,這堂自然聽不懂。她也并不在意,剛剛高一,大學還是一個無比遙遠的概念,而且爸媽一向鼓勵她報考北京外國語大學,似乎和數學扯不上邊。
她來上課,是為了自己未完的心愿。掏出筆記本和鉛筆,抬眼,前座的“模特兒”保持著和上堂課一樣的姿勢,懶懶地趴在桌子上,雙臂疊放在臉頰下。何洛有些失望,這個姿勢她已經畫了三堂課。她很想畫他的側臉,短而平整的頭發,略凹的眼眶,挺直的鼻子,還有輪廓分明的下巴。比一般的東方面孔深刻,又比西方人柔和。
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側臉。何洛想,不畫下來太可惜。
可他紋絲不動地熟睡著。老師布置了幾道習題,教室中安靜得只能聽到紙筆演算的沙沙聲,還有前排男生均勻悠長的呼吸聲。
睡死吧!何洛詛咒著,保準你起來時兩只胳膊都麻掉。
黑板上的題目她不會做,于是從書包中拿出一袋手指餅,窸窸窣窣地拆開。怎么回事?第一層好像少了兩根。何洛把袋子放在書桌膛里,一根根摸過去,一、二、三……數了幾遍,都是二十八根。太過分了,居然克扣!何洛皺眉,決定下次換一個牌子。
這時,前面的男生懶洋洋起身,手在桌沿一撐,身子仰過來,淺灰毛衣上的網紋在何洛眼中瞬間放大。她呼吸一滯,本能地向后閃躲,同時,看到了那張期盼已久的側臉。
那張側臉的主人睡眼惺忪,面頰上紅了一片,還印著毛衣的紋樣。他說:“同學,請你小聲一點兒,很打擾別人的。”可他自己聲音洪亮,還帶有男孩子變聲末期的尖銳,在安靜的教室中無比突兀。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
原來他塞著耳機。何洛忍不住笑了一聲,忽然又覺得尷尬。明知道那些眼睛都是看他的,可她卻緊張得如坐針氈,好像那個洪亮的聲音是從自己喉嚨里跑出來的,又或者,她和他是同一國的,是他的共犯。
臺上的老師是市教委重金禮聘的全國特教,年逾花甲的老先生很有涵養,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只是淡淡地說:“那兩位同學,到前邊來講講你們的思路,大家討論一下。”
何洛捏著粉筆,緊緊地,不小心掰成兩半。暖氣是不是太足了?額頭上的汗都要滲出來。她偷眼看旁邊的男孩子,他飛速地推演,發尖上沾了一層細薄的粉筆灰。
那我又要寫什么呢?何洛望著題目出神,寫下一個lim,x趨于無窮。無窮符號怎么寫來著?她畫了兩個攜手并肩的小寫“o”。不知道老先生有沒有吐血,但是臺下確實傳來同學哧哧的笑聲。
男生掃了何洛一眼,回頭繼續推算,在寫到無窮符號的時候放慢了筆速,然后又特意擦了,重寫一遍。何洛這次看得清清楚楚,原來是一筆,一個側臥的8。
還不是都長得一樣!何洛嘟囔著,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到。或許,她以為只有自己聽到了。那個男孩子轉頭沖她笑笑,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老師,我做完了。”他言簡意賅地分析了思路。老先生頻頻頷首,“不錯,請回座位。”
何洛頭皮發麻。她只寫了兩行字,還是些驢唇不對馬嘴的公式。莫非,這就掛在黑板上了?她低著頭,恨不得將自己嵌到黑板里。
貼墻掛畫。她自嘲地聳聳肩膀,想起一項傳說中的少林絕學。
忽然,身后的空氣停止流動。何洛很懷疑自己的后腦有一只奇妙的天眼,似乎已經看到了男孩子臉上促狹的神色。心跳急促起來,但是肺葉中的氧氣供應明顯跟不上血液循環加快的節奏,何洛一張臉憋得通紅。
“這個方法太煩瑣了。”他一大步邁過來,拍拍何洛的肩膀,示意她站到一邊,然后揚起黑板擦刷刷地抹掉那兩行字,何洛沒有認真聽課的罪證就此被毀尸滅跡。
他一邊寫,一邊講解著,三兩句話,字字點題。
“對不起,我性子急。”他把粉筆放回何洛手中,背向眾人,眨了眨眼,“其實,你也是這么想的吧?”
何洛心虛地點頭。
就此逃過一劫。
下課時,兩人一起伸手去拿手套。
“謝謝。”何洛誠摯地說。
“怎么謝?”他揚眉,眼睛亮閃閃的。
“喏,都給你。”遞過一包手指餅。
“女生。”他撇撇嘴,還是拿了一塊,嘎吱嘎吱地嚼著,“嗯,味道不錯,難怪你上課就忍不住了。”
“我的聲音很大嗎?你戴著耳機都聽到了?”
“我沒有聽歌,只是為了睡得更安穩。”
“啊,那你是故意說那么大聲的!”她恍然大悟。
第3節:Chapter 1我多么羨慕你(2)
“你數了三遍二十八。我數一的時候你數一,我數二十九的時候你數一,我數五十七的時候你還在數一。”他說得飛快,繞口令一樣,“但是我數八十五的時候,你忽然不數了。這樣很干擾我的自我催眠。”他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天真得像個孩子。那時的他就是一個孩子。
你也在關注我嗎?何洛低頭,咯咯地笑,“那……為什么幫我?”
“怕你掛在那兒,給我們學校丟臉。”已經做好準備,一閃身,飛來的暗器輕飄飄地拍在他肩上。撿起來,是何洛淡紫色的手套。 “你認識我?”她側頭。
“二班的,何洛。”他佯裝撕扯著她的手套,“恩將仇報,我記你一輩子!”
“你說我叫什么?”
“何洛,不對嗎?單人何,洛陽的洛。”
當然是對的,只是這兩個字由他說來格外好聽,何洛想多聽幾次。
“那你認識我嗎?”他問。
何洛微笑不語。
“我叫章遠,六班的。立早章,不是弓長張。我們班主任也是你們的英語老師。”
“章……遠。”她慢慢念著,爛熟于心的名字第一次在嘴里打了個轉兒,從柔軟的舌尖滑過。小心翼翼,有些生澀,但還是忍不住想笑,嘴角開出花,釀成蜜,一直流到心底。
兩個人一起等車。
冬日傍晚五點,北國的天空彤云密布。橘黃的路燈溫暖了頭頂的夜色,大片的雪花撲簌簌墜下來,漫天舞著。何洛的睫毛上掛了些許雪花,融一些,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里又立刻凍結,于是眼前凝著細碎的冰晶,整個世界繽紛起來,流光閃爍。
她偷眼看章遠的側臉,要忍住了才不會傻笑出來。
“你學文學理?”他忽然問。
“呃?”
“寒假之后,不是要分班?”
“嗯,還在想。”假話,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何洛咬著嘴唇,“你數學這么好,學理科咯?”
“當然!”章遠頗有些自得,“笨人才學文。”
“偏見……”她低聲抗議。
“哦,對不起啊。你八成學文吧?”他說,“我們班主任總提起你,說你英語很好,聽說你舅舅是外交官?”
“對啊,他在希臘待過二十年。”何洛點頭,“我爸媽是希望我去讀外語,或者國際關系。”
“那你為什么來數學競賽班?”
“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笨得沒邊兒了。”
“那還吃餅干,不認真聽課?”果真笨得無極限,都不知道要先飛。
“喂,你也在睡覺啊!”
“我都會。年級組長推薦我來的,總要給個面子吧。”
“……”
“真的,你為什么來?”宜將剩勇追窮寇,章遠又問。
“無可奉告。”地球人都知道的外交辭令。何洛瞟了他一眼,低頭看著地上的影子,一長一短,斜斜地重疊在一起。
“如果我說是為了你,你會不會跳起來?你跳得那么高。我還記得,我一直記得。”何洛攤開日記,壓在課堂筆記上。
“放假就不要這么辛苦了,來看會兒電視啊。”媽媽端來一杯熱果珍。
“哦,整理完今天習題再看。”何洛應著,嘩啦嘩啦翻著紙,合上日記本,翻開兩頁筆記擋住。
“你不是要學文嗎?數學競賽班就不要去了。”媽媽探頭瞅了一眼,滿紙天書,“不如這個假期開始學法語好了。”
“笨蛋才學文。”她脫口而出。
“謬論!”何爸是學歷史出身的,雖然前兩年退了教職投身商海,仍有備受侮辱的感覺。他不是在關心國家大事嗎?《新聞聯播》那么大聲,他都聽到了,耳朵比豌豆公主還敏感。
何洛忽然想到另一位聽覺敏銳的人來。他說:“結果你就不數了,嚴重干擾我的自我催眠。”
“他是一個自大狂,我早就知道。”媽媽離開后,何洛接著寫,“自以為是,總覺得自己聰明,別人都是笨蛋。可他的確很聰明,我在他面前也總是個手足無措的笨丫頭。”
閉上眼,是初見他的樣子,迅疾地奔跑,敏捷地閃身,高高躍起,后仰。籃球在半空劃了一道優雅的弧線,刷網而入。而他在球出手后便迅速回防,胸有成竹,對自己的準確性堅信不疑。矯健靈活的男孩子,勻稱修長的四肢,還有何洛眼中,世界上最漂亮的側臉。
他這樣英俊、聰明,剛剛就生動地站在她面前,說:“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那就記著吧。她一直笑,傻傻地,一直笑。
第4節:Chapter 2快樂在唱歌(1)
Chapter 2快樂在唱歌
喜歡的人沉默的臉我總要陪他們學習微笑
青春多美好時光在搖籃懷抱沒有煩惱
--江美琪·《快樂在唱歌》
大年初三,何洛在廟會上遇到英語老師林淑珍。她正和男友挽著手,一個個攤位看過來。
“林老師過年好。”已經面對面了,何洛畢恭畢敬地說。
“何洛,是你啊。”林老師忙甩開男友的手,擠眉弄眼示意他走遠點兒。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閑話,談論起開學后分文理的話題。林老師說:“你們班要變成文科班,教師配置也有調整,應該不是我教你們英語。”
“我不一定學文的。”何洛轉著手中的糖葫蘆,想了想說。
“在上次那篇英語作文里,你不說要當外交官嗎?”林老師笑,“寫得很好,很真實。”
“老師,作文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那你爸媽怎么說?”
“他們隨我。”何洛頓了頓,“林老師,如果能去你們班,我就學理。”她又趕忙補充,“我最喜歡您的課了,氣氛輕松,您就像個大姐姐似的,知識面又廣。”
都在說什么啊?何洛舉著糖葫蘆,卻開始咬手指頭。
“好啊,如果你學理,歡迎來我們六班!”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何洛有一種陰謀得逞的幸福感。
開學那天,何洛如愿以償到六班報到。夜里她睡得很不安穩,總擔心睡過了。一大早鬧鐘還沒響,她就騰地坐起來,再也睡不著。
何媽起來時,發現女兒已經洗漱完畢,并且熱好牛奶,煎了荷包蛋,正坐在桌前安安靜靜吃早飯。
“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笑,“要是你天天這么勤快就好了,我也能睡個懶覺。”
“這不是去新班級嘛,第一天就遲到,多難看!”何洛擦擦嘴,抓起書包,“我走了啊。”
“你們有十個班吧,最好你每天換一個。”何媽站在門口,向女兒的背影招手。
何洛站在教室門前時,發現自己來早了。班主任林淑珍還沒有到,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坐在哪兒,只好踱到門后。六班的同學走過,一張張半生不熟的臉,偶爾在她面前放慢腳步,好奇地看上一眼。何洛有些別扭,好像自己被罰站。
章遠和幾個男生一起從何洛面前經過,比比畫畫說著寒假里的NBA全明星賽。他走到門前停住,倒退幾步,探身說:“嗯?我走錯班了?”又抬頭看看班牌,笑道,“還是你走錯了?過年過迷糊了吧?!”
“我轉來你們二班了,哦不,是六班。”該死,又緊張!何洛攥緊書包帶,給自己的表現打個不及格。
章遠彎著腰,何洛正好可以平視他的雙眼,頭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直視他,連額頭上有幾顆青春痘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干嗎這么緊張?我們班也沒有老虎。”章遠都看出來了,右手的大拇指翹著,點點自己的鼻子,“放心,我罩著你。”
“要保護費嗎?”何洛問。
“上次那種小餅干吧。”
同行的男生看著章遠,“新來的女同學你都不放過,兔子不吃窩邊草。”
又有人說:“咱們年級有章遠不認識的女生嗎?”
“是沒有女生不認識我吧!”某人大言不慚。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走進教室。
長廊上又安靜下來,何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仔細在教室嘈雜的人聲中分辨他的聲音。以后可以每天都看到他呢。只要這樣,何洛已經心滿意足。
她的座位在第五排,章遠就在她斜后方。新同桌趙承杰是個熱情直率的男孩兒,半天下來,就把班級上的情況講了個七七八八。
中午,何洛取了飯盒回到座位上,短發女孩兒李云微風風火火跑過來,將趙承杰擠到一旁。
“去去,上我那兒坐著去。”她揮手,“你霸著何洛一上午了。”
“你說話真難聽,好像我欺男霸女一樣。”抗議歸抗議,趙承杰還是乖乖地拎著飯盒和水壺走到后排去,在章遠的長腿上踢了一腳,“靠,也不管管你同桌,越來越猖狂了!”
“你有能耐,你管。”章遠懶懶地說。
“我同桌才不需要管。”趙承杰偷換概念,“看起來就是通情達理的女生。”
“你說誰不通情達理?”李云微轉身怒喝,“你今天要是再吃了飯不擦桌子,等我收拾你。”
何洛喜歡這個大嗓門的女孩兒,佯怒時眼睛瞪得溜圓,帶著三分豪爽的江湖氣,小兔牙,像年輕時的米雪。
事實證明,李云微的確是個豪爽的女孩兒。她無論做什么都拖上何洛,上體育課她站旁邊,買零嘴會給何洛帶一份,甚至每到課間都要問:“何洛,洗手間,去不去?”
章遠捂住耳朵,“你不用什么事情都大聲喊出來吧?”
李云微哧哧地笑,大力拍他的肩膀,“同去同去啊,反正都一個方向。”她這樣毫無芥蒂地和章遠開玩笑,何洛怎會不羨慕?
何洛并不是拘謹內向,和男生說話都要面紅耳赤的女孩兒。不幾日放學后,就有原班的男孩子在教室門前喊她:“何洛,這一期的《大眾軟件》有仙劍的攻略,你要不要看?”
她跑到門外,和男生絮絮地說了兩句,回來時看見章遠抱著書包,坐在她座位上,翻著桌子上的演算紙。
“不要亂看!”何洛急忙跑回去,按住。
第5節:Chapter 2快樂在唱歌(2)
“已經看到了。”他陰險地笑。
“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何洛這句話說得心虛。她畫了滿紙的八頭身,側臉,削肩長腿,他能看出是他自己么?
“你都看什么漫畫?畫得很像《雙星記》。”他說,“少女漫畫我也只看過這個,線條很干凈,不過故事節奏太慢了。”
“是,是《雙星記》。不要和別人說呀。”何洛飛快地收起本子。就算這個每天嚷著智商140的家伙看不出,不等于別人也看不出。對于自己的形象特點,當事人觀察得最不仔細。
“我從沒有揭發過你上課走神啊,好幾次了。”章遠攤開雙手,說得她像一個慣犯。
“是是,你罩著我。不過,今天我可沒帶餅干。”
“《大眾軟件》借我吧!”
“我沒要。”
“為什么?”
“我已經通關了。”
“好多支線!你都玩遍了?”章遠痛心疾首,“哎,門口報亭賣完了,這期銷路特別好。拜托借來看看吧。”
“嗯,好吧,晚上我打電話給他。”
“謝了!我請你喝冰紅茶吧。”章遠等著何洛收拾書包。“不,酸奶。”
“為什么?紅茶解渴。”
“酸奶助消化。”何洛堅持,又補充說,“我媽說的。”
“嗯,的確,你吃那么多零食。”章遠呵呵地笑。
“洛洛,吃飯了!”何媽大聲喊著,“回來就在那兒亂翻,也不過來擺碗筷。”
“哦,哦!”何洛應著,仍不停手,一只只箱子找過去。
“找什么,又有什么寶貝不見了?”何爸舉著報紙踱過來,“還不洗手去?看你弄得塵土飛揚的。”
“爸,我的《雙星記》呢?”
“雙星……那不是鞋嗎?你找書看?”何爸嘆氣,放下報紙,從書柜上層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幸虧你沒去學文,喏,《雙城記》,英國小說家狄更斯的代表作之一。”
“哎呀,我知道,《雙城記》的背景是巴黎和倫敦,講一個高尚的男人為愛情犧牲。”何洛推著父親,“來來,別擋著書柜,我要找的是一套漫畫書。”
“你那些小人書啊,我都扔到陽臺上去了。”何爸蹙眉,“多大孩子了,還看漫畫!”
“天,那都是我的寶貝啊。”何洛哀嘆一聲,推門直沖陽臺。
“穿件衣服,外面冷!”何媽從廚房里探出頭,“這丫頭,還看漫畫,怎么也長不大?”
“長不大倒好。”何爸小聲和妻子咬耳朵,“她一說《雙城記》,就只想到偉大的愛情故事。”
“難道不是?”何媽揮著菜鏟,用手背敲敲丈夫的額頭,“也就你能看到什么折射出的波瀾壯闊的法國大革命,我們娘兒倆都是小市民,可不是歷史系的高才生。”
何爸呵呵笑了兩聲,不無擔憂地說:“最近是不是總有男生打電話找洛洛,一聊就是半個小時?”
“又不是洛洛打給別人,你怕什么?”何媽一挺胸,“我信得過女兒。”
“是,你們娘兒倆總背著我說悄悄話。”何爸說得有些凄涼,兩個女人總挑他看新聞的時候躲在書房中唧唧喳喳,分明趁他無暇分身,將他從家庭討論中三振出局。
“那個男生是何洛早先的同學,留在文科班。”何媽嘗了嘗西紅柿牛肉湯的咸淡,“如果洛洛對他有什么意思,哪能那么堅決去學理?”
何爸想起女兒學理的理由,再一次感到很受傷。
“學理出路多,全年級前三十名,哪兒有學文的?”何洛亮出全學年榜單,“北大清華一共招收幾個文科生?”
看來今天需要多吃一碗肉湯。
早春的陽臺還能當天然冰箱。何洛翻開幾棵白菜,在紙箱中找到自己的珍藏。她鼻子通紅,捧著《雙星記》,如獲至寶。
大笑的賽瓦,穿寬大白襯衣的賽瓦,斜背著書包的賽瓦,滿臉黑線的賽瓦,的確很像章遠。尤其是在第四冊里,賽瓦和安妮選修同一堂體育課,穿T-shirt、短褲的賽瓦,夾著籃球,微笑著站在場邊,神態和章遠如出一轍。
真羨慕安妮呢。何洛舉著書,仰面倒在床上。
“我借給你《大眾軟件》,你要教我打籃球。”何洛心中默念著,把手中的水杯向前一送,佯裝是一本卷起的雜志。不行,這個表情太橫了,好像別人欠自己錢一樣。她一邊刷牙,一邊對著鏡子擺出各種笑臉。
還是把書背在身后,然后歪頭,瞇著眼睛笑,這樣夠俏皮吧!何洛嘴角還帶著白沫,擺個姿勢。太嗲了,自己已經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丫頭,你刷牙也要十分鐘嗎?”何爸砸門。
“洛洛,快出來吧,急死你爸了。”何媽忍不住笑,“他今天晚上湯喝得太多了。”
第6節:Chapter 3微笑的預感(1)
Chapter 3微笑的預感
因為風都會轉彎有個微笑的預感
吃冰激凌的嘴唇有檸檬香
甜甜的迷惘酸酸的釋放
--侯湘婷·《微笑的預感》
章遠真的要教何洛打球。
四月底開始舉辦各年級的女籃比賽,在李云微的大力慫恿下,何洛半推半就地參加了。一眾男生樂呵呵地做了名譽教練。
紅星幼兒園史上無敵皮球女王--何洛,寶刀未老。和趙承杰比賽原地運球,她的速度更快,堅持時間更長,拍到興起還唱起了兒歌,“小皮球,架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幾個女生圍上來,唧唧喳喳,連挖苦帶起哄,趙承杰的頭瞬間大了許多圈。他氣鼓鼓地走到籃球架下,“這幫丫頭太囂張了。”
“要講策略。”章遠起身,脫去校服外套,“擒賊先擒王!”
“對,滅滅你同桌的威風!”趙承杰揚起右手,瞇著眼,比畫了一個射擊的姿勢。
“不,是你同桌。”
章遠將衣袖挽高,走到場中心,“你來拍球,我來斷。”
他站得這樣近,何洛捧著暗褐色的籃球,視線沿著黑色的縫線來來回回,在他炯炯的目光下開始緊張。才拍兩下,球就砸上腳背,滴溜溜滾到一旁。
章遠把球撿回來,“還沒上場,先被自己嚇死了。”
這次何洛拍得認真,籃球嘭嘭地撞擊著水泥地面,紅褐色的影子幾乎連成一線。
“斷!”章遠大喝一聲,下一刻籃球已經在他手中。
“那么大聲!好人都會被你嚇出心臟病!”眾女生在場下張牙舞爪,“這次不算。”
章遠微笑,不再出聲,向前探身,微微屈膝。何洛學他的樣子,壓低重心,將擊球點從身前轉到右側,依然沒有逃脫連連被斷的命運。
“我認輸啦!”右臂已經酸痛,不如乖乖投降。
“我集中精力才能斷你,已經很不錯了。”章遠將籃球單手抱在身側,左手一把捉住何洛的手腕,“你們幾個丫頭都過來。”他和何洛并肩站著,攤開她的手掌。
右手落在章遠寬大的掌中,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滑過她的掌心,“你們看,這里最臟,說明她完全是用手心控球。正確的方法應該是五指持球,要有彈性,切合球面的弧度。”他調整著何洛的手指,“不要這么僵硬,現在不是練習九陰白骨爪。”
怎么可能不僵硬,就連后頸上的皮膚都被抻緊,轉頭也變成難度系數4?0的高危動作。何洛機械地點頭,裝出一副虛心好學的樣子。
章遠已經松開了她的手,邊示范邊講解,“喏,運球時膝關節微屈,重心壓低,這點剛才何洛已經注意到了。還有,目視前方,不要只看球……”
他還說了什么?何洛記住不多。只記得章遠的手大大的,暖暖的,雖瘦,卻很有力量。她攥緊右手,掌心潮濕。
“看女籃比賽是一種娛樂!”比賽當天,章遠樂呵呵地說,“球一直在地上滾,像不像捉雞下酒?”
“我看好咱班女生。”趙承杰說,“高婷婷有海拔優勢;李云微這個大前鋒,彪悍得很!白蓮打球很鎮定,用腦子;何洛最認真,運球也很穩。”
“那田馨呢?”章遠問,“她可是你親自拉上場的。”
“嗓門大啊!以前練美聲的,別人過來就可以高叫‘非禮呀’!”
“這你都知道。”章遠故作嚴肅,“總有女生沖你喊非禮嗎?”
六班女生得了十分,已經是壓倒性勝利,因為對方總共只有四分入賬。林淑珍笑逐顏開,請女籃隊員和陪練們喝飲料。章遠去跑腿,選了一袋子紅茶、綠茶、可樂、雪碧。他站在柜前想了片刻,回身從架上取下兩份草莓酸奶,“老板,這個也算上。”
何洛打球的時候比上課認真,吃東西的時候比打球認真。她揭開塑料封蓋,把背面沾上的酸奶舔得干干凈凈的,鼻尖上沾了一點兒尚不自知,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手舞足蹈地形容著比賽時的感受。
趙承志問章遠:“你看什么呢?”
“何洛的白鼻頭。”
眾人望過去,大笑。
白蓮說:“章遠眼神真好。”不無揶揄。她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平日里很用功,也不大聲說笑,但在賽場上果斷利落,總會搶到對方的空當。今天她摘掉框架眼鏡,把平日的麻花辮拆成馬尾,一掃渾身的學究氣,竟然是個高挑、靚麗的女孩兒。
這樣的女孩子,聰明內斂,再有一張漂亮面孔,誰會不喜歡?
白蓮又寫得一手好行楷,常常被老師們叫去刻鋼板。章遠的數理化雖好,但英語成績向來走勢低迷,語文成績像坐云霄飛車。他最頭疼各類基礎小測驗,看到白蓮捧著一摞作業本從辦公室回來,便走上去問:“聽說周五要測驗,透透口風吧。”
“你第一天認識我啊。”白蓮從不徇私,她把本子遞過去,“拿去讓課代表發了,我鋼板才刻一半。”
章遠伸出的手又縮回去,“難怪高放總說你不夠義氣!”
白蓮本以為他會接過去,托著的手一松,作業本散了一地。老師向來用她的做批改樣本,放在最上層,此刻慘兮兮跌在值日生剛拖過的地面上,封皮迅速洇上深灰、淺灰。
第7節:Chapter 3微笑的預感(2)
章遠知道她一向愛惜自己的書本,心中連說慘了慘了。
果然,其他幾個女孩兒買了冰激凌回來,看到白蓮面色鐵青,紛紛過來安慰。
“哼,平時的紳士風度都是裝的!”李云微沖他吐舌頭,“回頭我就和你畫三八線。”
“哈哈,還是告訴高放吧!”田馨眼睛一轉,“你說,他會不會為了白蓮兩肋插刀?不過,是插在章遠兩肋上。”
“不要亂講!”白蓮有些懊惱,“不要總把我和高放扯在一起!”
她為什么著急要撇清和高放的關系?何洛想著,咬一口紅豆冰沙,一線涼意從最后一顆大牙鉆進去,微微酸痛。
這是怎么了?她很看不起自己。白蓮也是這兩個月來新結識的好友,此時不是應該說兩句寬慰的話嗎,怎么亂吃飛醋?
啊,吃醋?何洛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沒錯,章遠是又聰明又陽光的男孩子,誰都喜歡多看兩眼。但吃醋不是很小肚雞腸、很世俗的嗎?
自詡開朗、豁達的何洛想不明白。但她立刻決定站在白蓮一邊,和庸俗小女人心態說再見。
“我也最看不上小氣的男生。”她笑笑說。
“我也不需要你看上。”章遠飛快地撇下一句。他本來一直賠著笑臉,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四個女生就是六千只鴨子,嘰嘰嘎嘎吵完也就算了,但某人的話聽起來就是刺耳,什么叫小氣的男生?他章遠什么時候和女生紅過臉、吵過架,甚至給過女生冷言冷語……
這個問題有些底氣不足。
剛剛那句話就很冷,很斤斤計較。他看到何洛的目光挪到窗外,嘴角耷拉著,吃棒冰的時候居然都心不在焉。
章遠拿過白蓮的本子,“回頭我給你買一個本子皮。”
“不用了。”白蓮看氣氛變得沉悶,連忙打圓場,“哎,又不是什么大事,算了算了。”
“大姐,你是要我背上小氣鬼的惡名了?”章遠笑著,看看何洛。她置若罔聞,仍然在看窗沿上跳來跳去的麻雀。
章遠拿著白蓮的本子研究了半堂課,提起鋼筆在封面上勾了幾下。有了葉脈和花莖,斑駁的灰色變成一株墨荷。他在花苞下端端正正寫了兩行字:
高一(6)班
白蓮
他對自己的杰作很滿意,將本子一路傳過去。
本子經過何洛手中時,她眼睛亮了一下,飛快地掃了章遠一眼。白蓮拿到本子,笑著揚揚手,唇邊有一個好看的酒窩。何洛看了一眼她,又想了想他,心中有莫名的委屈。
放學后,何洛和幾個女生一起打羽毛球。章遠拍著籃球過來,“打得不錯嘛!”
白蓮把球拍遞給他,努努嘴,“你未必打得過何洛。”
“哦?比比看啊!”章遠轉轉拍子,揮了兩下。
“你們打吧,正好我累了。”何洛將球拍塞給白蓮,回教室拿書包。
她又駁了自己的面子。章遠有些氣惱,挑球的時候險些錯手將拍子扔掉。他看著何洛從教學樓出來,穿過操場,一路笑著和相識的同學說再見。
田馨樂顛顛地跑到操場上,“可算掃除完了!誰分我一個拍子?”
“給你!”章遠將球拍塞到她手里,急急忙忙抓起書包跑了。跑出校門,站在路口四下張望,哪條人行道上都沒有何洛的身影。他站在街角,猶豫半晌,極不情愿地回校園內取單車,剛一轉身,看見何洛就站在校門口的書攤旁,舉著一本漫畫看得津津有味。
“何洛!”章遠喊她。
“有事嗎?”她語調冷淡。
“呃,沒事兒。”他一愣,自己為什么追出來?剛才想了很多話來揶揄何洛,怎么都忘到爪哇國了?“你怎么兩邊臉不一樣?”看得出她右側面頰鼓起來了。
“能有什么不同?”
“這邊,含著糖呢?”看起來像嘴里塞滿堅果的松鼠。
“牙疼!”何洛嗔道,莫非臉都腫起來了?她摸著臉頰,把漫畫放下。真丟人,沒有地縫可鉆,趕緊去趕公車。
“去看醫生了嗎?”章遠追上來。
“你家不在這個方向吧?”何洛捂著臉,抬眼看他。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不是牙疼?還這么多問題。少說兩句吧。”章遠笑著。
何洛故意不與章遠并排,走在他斜前方一步左右。沉默著,誰都不說話。
五月份的北國,正是煙柳滿城,花圃里碧桃和連翹交錯地開著,嫩綠、粉紅、明黃,種種色彩都在夕陽中溫柔起來。兩個人越走越慢,似乎都留戀路邊風景。
停在站牌下,何洛說:“我在這兒等車。”
“我每天騎車。”章遠說,也停在公車站,“要記得看牙。我認識一個不錯的醫生,原來是我家鄰居,改天把電話給你吧!”
“好,謝謝。”
“告訴我你家的電話吧。”章遠說,又急忙補充,“回家就問我媽去,第一時間告訴你,萬一你晚上疼得睡不著呢?”
“止疼片咯。”何洛報了一遍自家電話,“又不是急性闌尾炎,哪有那么要命。”
“闌尾可要開膛破肚。”章遠托著下巴做沉思狀,“這我愛莫能助,誰讓我不認識屠夫呢?!”
“什么屠夫?”何洛一愣,跺腳,“只有你割闌尾才找屠夫!”
也忘了牙疼。
2路汽車每三分鐘一班。何洛上了車,想起章遠認真地說“我不認識屠夫”,忍不住笑起來。因為那一句多嘴,何洛都不敢再看他,生怕再說錯什么,令他討厭自己。可他似乎沒有,還追過來,囑咐她要看牙。
何洛想起來,就忍不住笑。
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看上”,又算什么呢?這句話變成一顆蒺藜,鉤在何洛心上。“那你需要誰看上?白蓮嗎?”真想千萬次地問!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變得這么患得患失了?”寫著日記,何洛一會兒笑得合不攏嘴,一會兒又開始唉聲嘆氣。
何爸何媽對望一眼,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第8節:Chapter 4處處都有你(1)
Chapter 4處處都有你
教我怎么放你那溫暖的手掌
教我怎么放和你走過的昨天
走進隨意門如果真的可以
我要永遠和你住在那段回憶里
--范曉萱·《處處都有你》
物理單元測驗的卷子發下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何洛兩只手捂上卷子,沒有膽量去看右上角的分數。“認命吧,或許天生不是學理的料。”她沮喪地想,“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同桌,第二道大題的答案是什么?”趙承杰探頭問。
何洛飛速趴在書桌上,將整張卷子壓住,“別問了,我考得慘不忍睹。”
“能慘過我?”他刷地亮起卷子,47分。
“啊,彼此彼此。”何洛掀起一角,“我也沒及格呢。”
“這次小測,全班只有四個人及格了,平均分是43。”物理老師說完,全班一片“啊”聲,大多數人釋然地長長出了一口氣。
“曲線運動這部分是比較難,但大家多多練習,一定能掌握。”老師的神色頗為自得,“全學年唯一的兩個90分,都在我們班。”
“唯一的兩個……”何洛忍不住哧哧地偷笑。
“你也考了90分嗎?不錯啊。”下課后,章遠走過來問。
何洛指指同桌,“我們兩個加起來倒是有99分了。”
“那還笑得那么開心。”
“裘老師聽到會氣死,唯一的兩個……”語文老師裘平焦躁時就把眼鏡不停地戴上摘下,鼻翼兩側壓出明顯的紅印,再搭配文學青年的憂郁長發,何洛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笑。
“哎,”她忽然醒悟,“‘也’考了90分?”她把“也”字拖長。
“啊!我一猜就有你小子。”趙承杰跳起來,“什么都別說了,請吃冰激凌!”
“為什么?”章遠問。
“你比我分數高啊!等我比你考得好,我也請你吃!”胸脯拍得山響,反正是無限期的空頭支票。
“我要綠色情人。”
“冰激凌三明治。”
“……”
“請帶一個脆皮蛋筒給我,多謝!”
說這么禮貌,就不是勒索了?章遠早明白,左鄰右舍是一群餓狼。“一個個說,我記不下來的可就沒有了。”他又問何洛,“你剛才說什么?紅豆冰沙?”
“嗯?我沒說話啊。我牙疼,就不要了。”
“那給我買兩個吧!”立時有人補上。
三五個男生擁著章遠去雜貨店,生怕他和他的荷包長翅膀飛了。
何洛想去看牙,又很怕牙醫在嘴里搗來搗去。細頭電鉆搭上牙釉,嗞一聲,滿嘴冒煙,張口就能噴火;粗頭的嗡嗡磨過牙冠,全身二百零六塊骨頭都要顫一顫。右上最后一顆牙腫脹著痛,她就用媽媽說的土方法,捏住左手的虎口。
回家打開文具盒,里面多了一張扭成“又”字型的紙條,打結的地方畫了一片羽毛。
拆開,飛揚的筆跡,“十萬火急雞毛信”,下面是一家牙科診所的聯系方式。
不是說要打電話嗎?何洛將紙條展開,仔仔細細讀了幾遍。不過也好,第一次拿到他寫給自己的東西,雖然寥寥兩行字,也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歷史時刻呢!翻出日記本,淺棕的封面上有一把吉他,像泛黃的老照片。
將紙條夾進去,里面的東西越來越多了,公布數學聯賽優勝者學習經驗的校報,兩人一同從競賽班回來時的車票,他分給大家的小塊德芙黑巧克力的糖紙……本子一天天脹滿,本芯幾乎要從封面上掉下來了,漸漸厚得快要無法放進帶鎖的套盒里。
六班進入了女籃決賽。李云微大呼小叫,張羅著放學后再去練習籃球。何洛一直在猶豫。“我想回家看書。”她說,“如果期末考這種分數,我爸媽會殺了我。”
“偶像,你已經考得很好了!”田馨夸張地比畫著,“比平均分高十分啊!”
“是九分。”她一板一眼地糾正。
第9節:Chapter 4處處都有你(2)
“哎,都差不多了。我們這些拉班級后腿的都沒著急。”李云微拉住何洛的書包,“不是人人都是白蓮或者章遠。”
章遠從體育組借來四五個籃球,用大網兜提著,“你們怎么又磨磨蹭蹭的,練球還需要梳妝打扮啊?真是女生!”
“何洛要走!”田馨毫不留情地揭發,“她說物理沒考好。”
“我要去給老唐送筆記,他今天又沒來上課。”白蓮揉揉太陽穴,“要不然我可以幫你講講這章的重點。”
“學委真是負責。”章遠笑著豎起大拇指,“那我給何洛講吧。”
“啊?”
“我給你講題,你留下來打球。”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一錘定音。
高中女籃就是笑料頻出的代名詞。練習了半個小時,每個人都笑得岔氣。田馨在中場得球,抱起來一路跑到籃下。
“你那是橄欖球啊!”章遠哭笑不得,“要是多走一兩步,裁判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不過一口氣跑十來步,太藐視裁判權威了吧!”
“規則我懂!” 田馨瞪圓眼睛,“手腳不聽話怎么辦!”
“不聽話就不要了,剁了。”趙承杰接過話茬兒。立時被追殺,兩個人繞著操場跑起圈來。
“別光看著別人笑。”章遠轉向何洛,“你練得怎么樣了?”
“喏。”攤開雙手,這次掌心是白的,五指灰黑。
“這就對了!”一雙大手在她掌上拍了一下,“加油哦!”
“明天的對手是一班,她們整體水平未必好,但是隊里有一個從初中就開始練籃球的高手。”幾個男生分析著。
“讓何洛打組織后衛。”章遠說,“田馨變成小前鋒。”
“田馨太矮了吧?”趙承杰說。
“你很高啊?不過是根號三!”睚眥必報。
“什么是根號三?”何洛對同學們的外號還沒掌握全面。
“一米七三。”田馨笑著,“某人總自稱一米七六,結果開學體檢,發現是根號三。”
“你是根號二!”
“別嗆嗆了。”章遠揮手隔開兩人,“再高,起跳時也夠不著籃筐,而且一個兩個都沒什么命中率。”
“不要太打擊我們吧。”何洛哀嘆,“抱球的人剛站穩,對方五個人就都擁上來了。”
“為什么一定要停?可以跑三步籃啊。”章遠說。
“那還不如買福利彩票,勝算還大些。”
比賽時,何洛負責帶球過半場,按照男生們商量的戰術,盡量求穩,不給對方打快攻的機會。一旦對方的高手得球,五個人就一擁而上將她圍住。
“其他人都不用管,”章遠說,“讓她們投!我們負責站在籃后干擾。雖然很不正大光明,總比你們幾個輸了球哭鼻子好。”
“美男計。”高放飛個媚眼,擺出蘭花指,去勾章遠的下巴。
“靠!腦積水。”他一把推開,“大喊兩聲不就完了?”
上半場雙方打成5∶4,六班暫時領先一分。
“這是我的功勞吧。”田馨鼻子上塞著紙卷,咯咯笑著。在平局情況下,對方傳球,不知怎的就扔到她臉上,鼻血立時涌出來。
“呀……”田馨自小學美聲,嗓音極具穿透力,“她們故意傷人!”她哭得梨花帶雨,顫音都是民族唱法。
“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趙承杰在場邊捏著嗓子哀戚戚地唱。《唱支山歌給黨聽》,是田馨每次班會的保留曲目。
裁判是高三的師兄,被吵得頭都大了,不耐煩地揮揮手,“好好,一班技術犯規,六班罰球。”
田馨報仇雪恨,兩罰一中。場邊的同學鼓掌,“好,奪過鞭子揍敵人。”
下半場開賽五分鐘,雙方仍在僵持。五月末,漫天飄著楊絮,眾女生的腳步也開始輕飄飄的。何洛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四個姐妹已經將一班主力團團圍上,對方到底經驗老到,好整以暇地運著球,牽著對手從場地左邊跑到右邊,頗為自得。
“你可以嘗試從后面偷她的球。”何洛想起章遠的囑咐,“她比你們強好幾個數量級,一定會自大輕敵。但這個方法要把握機會,用過一次,她就會防范了。”
就是現在吧!那個女生向右虛晃一步,將籃球從背后傳到左手,就要突圍。電光石火間,何洛用力揮手!
碰到球了!下一瞬,籃球已經到了她手中。不要持球走步,控制節奏,擊球點在右腳前方……章遠的話一句句涌入腦海。何洛從沒有這樣迅速地運球,將攔截的對手一一拋開。她一路突破到三秒區,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還夾雜了田馨的清越嗓音。
說的是什么,她已經聽不清了,只看見章遠的身影在籃架下晃動,深藍的條紋襯衫,黑色的牛仔褲,黑色的耐克籃球鞋。
勇氣倍增,雙手捧住球,一步,兩步,輕盈跳起,自然地將球送出。
進了!耶!何洛滿面笑容,舉著“V”字,向章遠晃了晃。
第10節:Chapter 4處處都有你(3)
怎么沒有歡呼聲?
“真要命。”他說,轉過身去,一邊嘆氣一邊撓頭。
哎,他不是在對方籃板下施展美男計嗎?何洛一愣,猛然醒悟。
下半場,雙方已經交換場地。
“贏了輸了?”一進教室,就有沒去看球的懶人探頭問。
“自己看。”何洛沒好氣。
章遠也說:“問什么問?”
丟人丟大了。何洛趴在桌上,腦袋埋在胳膊中。剛剛一路上觀眾都在笑,“六班那個女生太逗了,投到自己籃里了。”
“最搞笑的是,居然還有一班的球員去攔她。”
裁判師兄拍著章遠的肩膀說:“過一個月,讓師妹們打一場表演賽吧。我們也能笑著去高考。”
“何洛,別這樣。”白蓮坐在她身旁,軟言安慰,“輸就輸了,我們技不如人,又不是你的錯。”
“我是不是很糗啊?”她把頭埋得更低。
“不,你是很幽默。”是章遠的聲音。
脖子上沁心的涼,何洛一聲驚呼,猛地坐直,正對上他的笑眼。他舉著一支紅豆冰沙,塑料紙上還結著冰霜。
“這次女籃比賽里靠三步籃得分的,你和她是唯一的兩個。”章遠笑著挑眉,用夸張的東北腔說,“真的,大妹子,賊幽默!”
何洛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心中暖暖的。
章遠如約幫何洛復習物理,“你的練習冊這么新,難怪考試不及格。”
“你的也很新。”何洛瞟了一眼他的。
“我已經會了啊,干嗎還要浪費時間?就好像我上課時睡覺,但一樣會寫極限符號。”章遠又想到冬天她出糗的樣子。
“又嘲笑我!”何洛去搶他的練習冊,“我隨便挑一題,看你會不會。”
“喂,是我輔導你,怎么成了你考查我?”
“哎呀,出血了。”何洛的食指被銳利的紙邊劃破。
“笨!幸好不是搶刀,否則你就變成女楊過了。”章遠從筆袋中拿出創可貼。
“怎么你什么都有,這是叮當的百寶箱嗎?”
“還不是練球時被你們害的!”章遠幫何洛貼好邦迪,又擼起自己的袖子,“誰的爪子那么長,好懸沒摳下肉來。”
“啊,都沒聽你說過,出血了嗎?”亮出自己的手指受傷了,平平的,不是兇器。
“打球不要留長指甲,會劈,很疼的。”
“哦,我替她們向你道歉了。請你吃點兒補品吧。”
“這才像話,吃什么?”
“吃什么補什么。”何洛狡黠地笑,“皮凍吧!好多豬皮呢。”
“那你的手指,豈不是要吃豬蹄?”
小小的OK繃纏在食指上,血液流過壓緊的傷口,突突的,能感知心臟的節拍。何洛的拇指撐著下巴,嘴唇恰好貼在邦迪上。呼吸之間嗅到淺淡的藥香,是近在咫尺的呵護。
瞬間精神百倍,何洛也擼起袖子,一拍習題冊,“敢劃破我的手,和你拼了!”
第11節:Chapter 5不一樣的夏天(1)
Chapter 5不一樣的夏天
我淡淡地想著你那年夏天最后的那一天
你輕輕地唱著歌未曾感受的溫柔模糊我的雙眼
何洛期末考試考得不錯,中上游的數理化成績加上發揮良好的語文和英語,也排進全班前五。何爸難免嘮叨了一句,如果學文,或許就拔得頭籌了。但他還是很開通地免除了何洛的所有假期補習。
悠長的夏天,一群男孩兒女孩兒走東家串西家。處在生長期的男生們像蝗蟲一樣,到誰家都一鍋一鍋地吃飯,過境之后,這戶的冰箱也就空了。他們也常常約在學校打球,然后一起騎車去江邊劃船。
班主任林淑珍聯系了市郊一處度假村,帶著報名的二十多個大孩子去遠足。
等火車時,趙承杰目測了一下何洛背后的大書包,說:“帶著帳篷和睡袋呢?真以為去野營啊!”
“哈,寶藏啊!”章遠不聲不響站在她身后,把書包拉開一條縫,居高臨下檢查著,“樂百氏、蝦條、朱古力豆、羊羹、果凍……你洗劫了幾家小賣部?”
“不要亂翻!”何洛跳腳,“這可是我們幾個女生的。”
“你只給她們帶,沒有我的份兒嗎?”章遠問。
“我們各有分工的。”何洛遞過一根檸檬味棒棒糖,“給你,免得一會兒口水都滴在我包上。”
“真小氣!”他笑著,把糖叼在嘴里。
他似乎比去年又高了一些。何洛和三五個女生說笑著,余光瞟到章遠的背影。他叉腰站在月臺邊沿,穿行的風吹鼓他敞開的格子襯衫,衣襟翻飛,白T-shirt亮得耀眼。因為每天都耗在球場上,章遠曬黑了很多,看起來更結實健康,逆光時微揚的側臉是一道漂亮的弧線。路基側旁的灌木叢是深深淺淺的綠,在風中沙沙響著。
章遠的變聲期基本結束,洗去稚氣童音的尖銳,干凈的音色,醇和入耳。何洛最喜歡聽他笑著叫自己的名字。
何洛,何洛。
清越的開始,圓潤的尾音,那一瞬,感覺陽光灑滿全身。
火車緩緩進站,鐵軌無限延伸,臨風的少年,像MTV中的一組優美長鏡頭。
畫中人忽然回過頭,含著棒棒糖,清朗的五官揪在一起,“何洛,你給我的糖泡過陳醋啊,酸得牙都倒了。”
這是一班提供給鐵路員工的通勤火車,基本每十分鐘就要停一站。
李云微看著旁邊公路上飛馳而過的汽車哀呼道:“我們坐的是火車還是牛車?你看,那個拖拉機都不比我們慢多少。”
“這樣挺好啊!”何洛喜滋滋地笑著,“我們下跳棋吧。”
章遠就在過道那邊的座位上,正在和高放比賽轉魔方。他低著頭,無比專注。
何洛喜歡他認真的表情。
她又問自己,章遠什么表情是你不喜歡的?答案是空集。
“不要玩累腦子的東西,放松一下嘛。”田馨趴在茶幾上,“起了個大早,好困。”
“啊,我們來算命吧!”李云微亮出撲克牌,詭秘地一笑,“測姻緣哦。”
困的,不困的,發呆瞅別人的,立時都兩眼發亮,豎起耳朵。
“綜上所述,最愛你的是A,他也最帥,但是你嫁給B,B最有錢。”李云微說,“白蓮啊白蓮,沒想到你也是拜金的女人。”
“開玩笑,我都不知道BCD是誰,拿字母來湊數。”白蓮咯咯地笑。
“那……最愛你的A是誰?”田馨湊上前呵癢,“哈,是不是我們認識的人?”
“對啊,是誰?”章遠轉過身,長腿橫在過道間。
“又不是你。”何洛沖他吐舌頭,“不要偷聽我們女生說話。”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呃……”何洛哼一聲,哈一聲,一顆心揪起來。
“你信嗎?”章遠忽然問。
“什么?”
“算命啊。”
“不信,好玩兒唄。”何洛問,“你要不要算?”
“好啊。”
“你想四個女生吧。”李云微攤出四個花色。
“喏,就你們四個好了。”隨意一指。
“喂,說了就不準了。”何洛臉上發熱,雖然自己只是四分之一。
算到四個人中學歷最高最聰明的是何洛。
“這個不準吧!”何洛和章遠一起置疑。
“看最后章遠花落誰家。”何洛洗牌。
“是看我摘到哪朵花兒。”章遠糾正。
每三張翻開一張,看第一個出現的K是什么花色。頭兩輪都落空。
“最后一輪了。”何洛手心有些出汗。
“緊張嗎,同桌?”李云微啞著嗓子低聲問,“也許一輩子當光棍吧!”
“搞笑,章遠打光棍,還讓不讓我們活?”趙承杰也湊過來,“我賭是白蓮,剛才算她最有錢吧?德財兼備啊。”
“你自己猜是誰呢?”田馨問,“別說是我啊,我會跳火車的!”
“這么開心,這么激動啊!”章遠目光掃視一周,嘴角帶笑,“誰說是你了?”他停了片刻,說,“何洛……”
啊,他在喊我的名字嗎?何洛心一顫,險些將滿手撲克扔掉,不敢抬頭,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你倒是快些算啊!”他跟上一句,“觀眾都等著呢。”粲然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兒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