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的我，還不過是一只尚未羽化成天鵝的丑小鴨而已。齊眉的劉海、白襯衫、棉布短裙，眼中帶著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憂郁。在失去了最愛的父親以后，母親帶我離開那座積郁了太多悲傷記憶的城市，來到木棉花盛開的F城，開始我們全新的生活。

　　世界在我眼中一下子只剩下灰白兩色。媽媽依然每天早上給我梳整齊的辮子去學校，可是我變得不再愛笑。課后，我總是喜歡凝神望著窗外發呆，十六歲的我，把那些無處安置的感傷，都寫進了作文里，像一個憂郁的精靈，獨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穿行。

　　直至有一天，我在抽屜里發現了一張陌生的紙條。迷惑地展開，只見上面寫著：

　　小茜，對不起，那天在老師辦公室無意中看到了你的作文。一頁頁翻過，我不由被這樣一個詩意而憂傷的女孩子所打動。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夠替她抹去那些灰色的記憶，看見她笑容綻放的樣子，我想那時候的她，一定是世上最美的一朵花。

　　落款，竟然是——子俊。

　　在那個《流星花園》風靡天下的年代，子俊，就像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富家公子的身世，王力宏般輪廓完美的外形，身上混合了道明寺的陽光霸氣與花澤類的儒雅高貴。這樣一個降落在我們身邊的F4，滿足了一個女孩關于白馬王子的所有幻想。

　　可是對我而言，灰姑娘的故事，只發生在童話里。美麗的南瓜馬車午夜12點后便將消失不見，而那只遺落在舞會里的水晶鞋，也不會有哪個傻瓜王子拿了它去滿世界尋找失主。但為何這樣的字條，還是讓我一瞬間迷蒙了眼睛？

　　我沒有做任何表示。然而以后，無論身在何處，只要我回過頭去，仿佛就總能遇上子俊溫泉水一樣的目光，那目光在向我傳遞著一種叫做溫暖的東西。我開始有點害怕它了。我情愿繼續沉淪在自己冰封的世界里，也不要這么輕易被融化。

　　（二）

　　可是子俊真的很勇敢。

　　永遠記得那個星期六的午后，沒有課。我散漫地行走在放學的人群中。然后，就看見了子俊，穿過周遭洶涌的人潮向我走來，他猝然拉起我的手，說：“跟我來。”

　　我不知他究竟要把我帶往哪里，可是那一刻，我竟不能言語，仿若受了催眠的蠱惑，就只能任他牽著，一步步朝人群外走去。

　　“走，帶你玩去！”說完，子俊帥氣地一腳踏在他那輛寶藍色山地車上。我猶豫了一下，終于坐了上去。

　　我們穿過片片野菊花盛開的坡地，來到郊外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下了車，子俊說：“閉上眼睛。”在莫名的好奇中，我順從地把眼睛閉上。子俊牽了我的手，繞過那片高大的灌木林，往坡下走去。

　　“好了。”當我們站定，他輕聲說。我緩緩睜開了眼睛。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泓如水晶般澄澈碧藍的湖水，我一下子震住了，那樣一種純粹的藍，藍得像天空，藍到你不能呼吸。在那片碧藍之上，是無數只白鷺在自在飛翔。

　　“美么？”子俊問。那一剎，我忘記了語言，只用力點了點頭：“嗯。”

　　“這片湖叫做‘天使之湖’，聽說只要來到這里的人，都可以忘掉憂傷，因為這里是天使居住的地方。”

　　歡樂重又回到了我身上。

　　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到了高三。

　　那一年，子俊父親的生意突然破產。仿佛一夜之間，子俊成熟和沉默了許多。

　　那屆高考，子俊落榜了，而我則考上了省城一所重點大學。面對這樣的結局，讓人實在不知該喜還是悲。

　　九月臨別之際，我握住子俊的手說：“加油子俊，我等著你。”子俊點點頭，卻終于什么話都沒有說出來。

　　（三）

　　大學里，我不斷地給子俊寫信，可是每一封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直到寒假回去，才知因為家庭的原因，子俊沒有選擇復讀，去了上海打工。

　　同學聚會時，我看到了子俊。他依然帥氣，可是我發覺，他看我的眼神里，卻有了一絲刻意疏遠的躲避。大家起哄要去鄉下的班主任家玩，男生負責載女生。

　　我滿心希望地等待著子俊那輛寶藍色車的邀請，可是沒有，他的目光根本連看都沒朝我這邊看一下，我賭氣上了別人的車。

　　那一路上我都很不快樂，心事重重，我不相信子俊會沒看在眼里。可是他話很少，有也只是和旁人說。他那樣客氣的淡漠和疏離，讓我有說不出來的難過。

　　在我心中，依然珍藏著子俊。其實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的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依然如故。不管貧寒還是富有，我對子俊的感情都一如往昔。可是子俊，卻仿佛已不復是當初我所認識的子俊了。

　　我變得一天比一天更美。昔日的丑小鴨，終于蛻變成了真正的白天鵝。

　　當我裙裾飄飄地行走在校園里，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旁驚艷的目光和男生倏爾響起的口哨聲。

　　這所有的一切，可惜子俊都看不到。我所有的美麗，原只準備為他一個人綻放，只是這樣的情懷，子俊究竟要如何才能明了？

　　大學里，追我的男孩足以排成一個飛行中隊，可是我連正眼都不曾瞟過他們一下，也因此博得了“冰公主”的美名。這一切只因在我心中，一直放不下子俊的緣故。

　　（四）

　　畢業后，我順利進入一家大公司工作，而子俊，仍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為他的事業艱苦打拼。

　　那天下班后，在走廊拐角處不期然被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撞個滿懷，抬頭看見的是一張頗為英俊的臉，我沒好氣地對他說：“下次走路麻煩用用眼睛，ok？”掙脫開他那只正欲伸過來扶我的手，冷傲地離去。

　　后來才知，那人便是董事長剛從國外歸來的公子，企劃部新部門主管——易凱。

　　易凱身上，帶有西方人那種敢愛敢恨的率真做派。他開始掩飾不住對我的喜歡，眾目睽睽之下送我鮮花，可我絲毫不為所動。

　　圣誕前夜，公司聚餐。喧鬧的人群讓我煩悶，于是我獨自來到天臺。站在24樓的高度，凝視著夜空中次第怒放的焰火，我又不小心想起了子俊，淚水，不自覺流了滿臉。

　　突然，身邊有人遞過來一包紙巾，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眼睛被淚水蒙住，就看不見煙花的美麗哦！”

　　抬起頭，正遇上易凱的目光。

　　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累。

　　這些年，子俊從來不知我為他所受的苦。可是這樣沒有結果的相思，使我對他全部的愛，就快要被耗盡了。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獨自支撐下去。

　　哪怕他給我一個愛的肯定或證明，只要讓我知道，在這個世上，他深愛的人依然是小茜，我也將鼓起勇氣將這場愛繼續下去。

　　可是什么都沒有。我絕望了，終于決定放棄。開始接受易凱的追求。

　　（五）

　　過年回家，又逢同學會。再見到久違的子俊，心內卻仿佛早已沒有了漣漪。

　　當悠揚的舞曲響起，大家紛紛走下舞池。子俊出人意表地來到了我面前：

　　“公主，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我順從地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子俊深情地望著我，說：“小茜，你真美。”

　　那一瞬間，我有一種時空倒錯的感覺，仿佛曾經的子俊又回來了。

　　我紅了臉問他：“為什么還不找個女朋友？”

　　他沉默了幾秒，眼睛注視著我，說：“小茜，這些年來，你難道就真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我垂著頭不看他，說：“不。”

　　易凱的電話不早不遲偏這時候打了來。昏暗中看不清號碼，但接起來時對方那聲“親愛的，我想你了”還是無可挽回地蹦入了子俊耳里。

　　“男朋友？”子俊的聲音依然鎮靜而溫和。我點了點頭，說是。

　　我能夠這樣波瀾不驚地回答他，是否就證明，我已經不愛他了呢？

　　我已經倦了，不愿再細想這樣的問題。

　　之后不久，便聽說子俊母親患了重病。

　　一天在路上巧遇出差來此的子俊昔日兄弟。他將我拉到僻靜處，對我說：“有件事子俊死也不肯讓我跟你說。可是今天既然遇到了你，還是告訴你吧！其實，這些年來子俊心里一日都沒有忘記過你。在上海的時候，他每天下了班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默默地看你的信。”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所有的一切，為什么子俊一個字都沒有跟我提過？

　　而在此之前，我對真相還完全蒙昧無知。我甚至一度以為，子俊已經不愛我了。

　　（六）

　　可是一切都已無法回頭。

　　五一，就傳來了子俊結婚的消息。

　　我因工作原因不能夠趕回去。但在聽到消息的剎那，還是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那一整天，我都心緒不寧。

　　接到子俊電話的時候，正行走在熙攘的南京路上。電話里仍能聽見他背后喜宴的熱鬧人聲，子俊說：

　　“小茜，不論何時何地，我只希望你可以一直快樂下去。你能夠幸福，我也就安心了。”

　　掛掉電話那一刻，淚水突然泗溢而下。我一陣無法自持的眩暈，軟弱地扶住路旁的一段欄桿，只覺得心痛如絞。

　　淚眼蒙朧中，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已消失不見，時光恍惚又回到了十六歲那年盛夏，子俊在洶涌人海中牽起我的手，說：跟我來。然后我們穿過那片野菊花盛開的青草地，來到那個叫做“天使之湖”的地方。

　　那藍若天空的湖水上，有我們夢想的白鷺在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