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大眾體育時代?
夜色下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們。
1997年,北京馬華健身俱樂部。李江樹 攝
刊登在1940年健身雜志《健力美》上的健身房廣告。
今天健身產業興起的條件之一,在于身體管理的責任落在了個體身上,這與近代中國人成為“現代”身體過程中的大眾體育形成了差異的對照。在傳統向現代的轉型中,往往是由國家教導并規訓個體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健康的公民。
現代健身房和訓練項目出現之前,東西方的體育鍛煉歷史都有類似的困擾。在18世紀后期的西方,新興民族國家為本國公民柔弱的身體而感到不安,正如20世紀初,中國面對虎視眈眈的鄰國憂慮自己的民族體質。體育館的興起,旨在為國家鍛煉更好的勞動力,訓練優秀強壯的士兵,也負擔起兒童體育的教育責任。19世紀中葉以來,健身房迅速普及和成熟,成為當時歐洲眾多的社會變革之一。
身體從來不只是自己的,也是高度社會化的產物。但大眾體育總是自上而下、以國家為尺度展開的身體管理嗎?健身產業的強勢意味著大眾體育的衰落嗎?讓健身回到私人空間的健身APP,會帶來真正的改變嗎?
新京報記者 董牧孜
廉價體育:真正的大眾健身?
當代中國健身畫卷中,最具公共性的一隅,恐怕是廣場舞大媽和公園養生大爺的日常鍛煉。這些上一代人的健身方式,有時會與擾民、集體劃一的負面形象聯系在一起,卻又尖銳地透露出城市健身所面臨的困境:城市對健康意味著什么?誰為我們的老年負責?該如何對待自己的身體?
不同于健身房里的“健身”概念(往往涉及器材使用、塑造肌肉的有計劃訓練),廉價健身總是與廣泛意義上的體育運動聯系在一起,是一般人為增強體質而從事的體育鍛煉或是公共性運動。
新中國有一套完整的大眾體育方針,其初衷與全民健身和國防體育的目標相關,強調了體育為生產、為國防服務。20世紀50年代,廣播體操風行天下,依靠行政手段推廣開來,是中國過去幾十年中參加人數最多的群眾健身活動之一。不同于健身房的鍛煉邏輯,在這種健身運動之中,個人的身體發展和美感訴求不受重視。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普及的運動都是廉價項目,少有場地的制約,成本低,易于鋪展開來。這些項目富有時代感,有不少是隨著競技體育在國際上獲得成績而繁榮發展起來的。20世紀60年代,乒乓球、游泳健身規模浩大;70年代,長跑成了群眾健身的新潮流;步入80年代,群眾健身開始講究科學,小型健身器材不斷涌現,運動前熱身、運動后的營養等相關知識得到普及。而中國健身與世界同步的時刻,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到來。
大眾體育的身體管理并不將身體作為唯一的對象,相比如今健身房里的中產身體展演,大眾體育的區隔性更弱,娛樂性更強,更強調運動中社會關系的互動和融合。作為愛好或集體項目的體育運動,既不完全是為了贏,也不完全是為了強身健體,而是某種身體藝術,一種技藝,或是一種游戲。參與大眾體育的個體,經歷的是融入動態結構的過程,這與人類社會的發展結構相類似。
健身房時代,中國人的運動
在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市場化時代,不夠個性化的大眾體育開始失色。“儲蓄金錢不如儲蓄健康”觀念流行之下,中國人接觸到了五花八門的健身方式。不過,早年健身市場上只有器械訓練和健美操為主的跳操房,參與健身的人也往往被視為有錢人。
伴隨外國風潮的流入和電視的普及,同樣是廉價健身的健美操開始流行,這標志著中國健身潮的新開端。美國影星簡·方達(Jane Fonda)的健美操引入中國后引起轟動,本土的“馬華健美操”也一度風靡,在家跟著錄像帶跳健美操成為了很多人的日常健身。
健美操與今天“健身熱”的相似邏輯在于,變美取代了健康,成為了健身的主要目的,女性則為塑造自己身體的曲線美而選擇運動。然而對于中國人來說,健身房的真正普及與健身熱的到來,是伴隨著城市化的進程不斷深入而真正展開的,也伴隨著身體的數據化和塑身的科學化而迅速升級。
相比西方,中國的健身房文化來得遲而迅猛。西方的健身房及健身器械已有120年的發展歷史,而西方健身器械的大規模商業化則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19世紀50年代,詹德醫生受醫療體操啟發研制的運動輔助機械是其雛形。最受歡迎的健身器材之一跑步機(treadmill)歷時更長。在成為時髦的健身器材之前,跑步機曾是一種殘酷刑具,在英國各地的監獄之中長期廣泛使用。在19世紀末,《紐約時報》記者對健身房的描寫依然顯得陌生而異化:“每一件設備占據一間裝置精良的大房間,這些房間里機器依次排開,外行人一看還以為是精心設計的刑房,而非醫生的辦公室或健身房……”而如今,健身房作為一種自我強制、自我上癮的運動方式,已成為都市中產生活的標志。對于中國人而言,健身房的健身行為作為一種透過計量達成的現代健身方式,并未沾染上世紀布滿位置機械的刑房印象,而更接近于一家讓你自愿前往的醫院,在這里,“身體就是代表能力的數字的集合”。
盡管公共空間在城市建設擴張中面臨萎縮,但在面向大眾、具有集體性的廉價體育之外,面向個體的健身房作為一種有效的補充,也被視為國家體育健身產業的重要部分。1995年《全民健身計劃綱要》的頒布,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后“全民健身日”的確立,以及2016年“全民健身”作為國家戰略的確定,對于政府而言,無論健身房運動還是廉價體育運動,對于提高國民綜合素質和綜合國力都有積極作用。廉價體育和健身房都成為今天生命政治的管理方式。
健身APP:平民化健身?
據統計,2018年中國健身俱樂部的總數已達5861家,這意味著每百萬中國人即對應4.2個健身俱樂部。在近兩年的城市服務業平均薪資榜上,健身教練一直位居前三甚至第一。健身教練已成為真正的高薪職業。這也意味著更多經濟能力不足的人被阻隔在健身房的準入門檻之外。
如今,健身房和跑步機開始成為中國人現代都市生活的標配。而這個時代平民化健身的選項,除了公共空間的廣場舞和太極拳,還多了可以在家使用的健身APP。2018年,中國的健身跑步類APP用戶人數已突破2.5億。利用智能手機,健身APP降低了健身的門檻和成本,新手可隨時享受免費或付費的健身指導。
大眾健身往往需要一個組織單位,需要占據大量的公共空間。而如今,健身APP則可以將健身留在私人領域。這正應了漢娜·阿倫特的說法,希臘人在家庭和公共世界之間所做的明確區分:“維持赤裸生命的活動,必須要在其他人的視野之外完成。”健身APP改變了健身房的運動邏輯:人們對基本生物過程的自我控制——寫滿了痛苦、淚水和高潮的臉龐,不必再暴露于健身房的鏡子以及陌生人的非社會性陪伴之中。健身APP讓健身成為私密的事情,進一步取消了身體在公共空間的肉體存在——盡管在社交網絡上打卡等行為,依然意味著健身將始終是高度景觀化的行為。
如今,健身這件事透露出現代人的生活已經全面內卷,原子化是正當且舒適的存在狀態,亦符合社會期許,這種無限向內的傾向強調自我和他者的分離,包括把自己的身體也處理為他者。無論如何,健身的風靡宣告著我們正告別大眾體育時代的運動風格,而無論是悲是喜,身體在當代消費社會之中再難以擺脫景觀化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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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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