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春風再美 也比不上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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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1月15日,26歲的徐小年做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麥霸。高中同學會上,他發了瘋似的搶著去唱每個人點的歌,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握著話筒,直到醉成一攤泥,仰面倒在地上,眼睛都睜不開了,話筒還死死握在手里,仍然在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哼。
沒人見過他這樣狼狽。
有人笑他神經。去扳他的臉,卻摸到一手的淚,這才驚了。把耳朵貼過去,終于聽到,他翻來覆去唱的都是同樣一句: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段涼的笑,是徐小年心頭的一把刀。
這把刀第一次刺傷他,是在10年前的某個凜冽冬日。那時候的徐小年,真是個土得冒泡的傻小子。穿著剛剛過世的父親的舊西裝褲,卻踩了一雙雪白雪白的運動鞋。一踏進教室,老師還沒介紹完他的名字,就已經有好多人笑出了聲。
那是他第一天從鄉下轉學到城里,媽媽為此特地去集市上為他買了這雙鞋,四十塊錢,是他最貴的行頭。她很自豪地說,去城里了,別讓人笑話。
她一定想不到,他還是讓人笑話了。這些笑他的人并不會知道,他害怕在鞋面上留下褶痕,是怎么一路像木偶一樣直著膝蓋走過來的。他低下頭看著平平整整一塵不染的鞋面,很難過。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就迎上了一張臉,一張笑著的臉。
當然,所有人都在笑,但這個笑容是不同的,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冷漠和輕蔑,這輕蔑穿過皮肉,穿過經絡,從骨子里一把揪疼了他。
這就是段涼。在徐小年殘酷的青春里,她輕而易舉地踐踏了他的尊嚴,剛剛開始萌動的男子漢的尊嚴。
后來同桌的女生說,她當然瞧不起你,她只喜歡有錢人。
有錢人?
你不知道嗎,她傍大款。
傍大款?
就是陪有錢的男人睡覺,然后那些男人給她錢。女生壓低了聲音,你怎么什么也不懂?
哦??
女生繼續說,她有什么了不起,她很美嗎?徐小年,你說她美嗎?
徐小年很想說,她不美。可他不想說謊。他不知道什么樣子才叫美,可是這個女孩,她這樣地讓他疼了啊。能讓人疼的女孩,怎么會不美呢?
一年以后,這把刀第二次刺傷了徐小年。
他重感冒,去醫院打針,在走廊里撞到一個男人,男人罵他,你瞎了嗎?他剛抬起頭,就看到了男人身邊的段涼。
她臉色很不好,彎著腰,捂著肚子,嘴唇蒼白。他又去看那男人——四十歲,或者五十,一手夾著皮包,一手扶著她,不耐煩的樣子。徐小年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他們身后的牌子,婦產科。
他已經不小了,還有什么不明白。
徐小年低下頭,擦肩而過的時候說了句對不起。剛走幾步,她喊他,哎。他回過頭,她猶豫了一下,說,別告訴別人。
徐小年有一些蒙,他沒有想到她還會在意這些,一個已經這樣聲名狼藉的女生。他的沉默讓她慌起來,她小聲說,求你。
就是這個乞求,讓徐小年吃驚了。他從沒有想過她會求他,那么驕傲的段涼,那么無情的段涼,那么赤裸裸地傷害過他的段涼。在那一瞬間,他想他可以報復她,可是張了幾次口,最后他說,好。
于是她便笑了,帶著小小的甚至卑微的謝意?墒沁@笑容,卻讓他的心疼了。他不知道她明不明白,即使他不告訴任何人,也已經沒有人覺得她是好女孩了。
后來,他在一所師范大學學歷史。
一直沒有段涼的消息。城市這么小,如果他問,不會找不到,是他沒有找。
接下來,就到了24歲。
算命先生說,這一年會改變他的一生。
那天他下班回家,馬路上圍了很多人。他下了自行車,擦著人群推過去,忽然聽到里面有人尖著嗓子喊:姓段的,你要不要臉!好尖銳,刺得他心頭一顫。
他撥開人群,看到一個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在叉著腰罵人。氣勢洶洶,一臉都是悲憤。另一個女人背對著他,低著頭,腰肢纖細。
不是她,他想,不要是她。
貂皮女人罵到高潮,從包里掏出一疊錢,甩在她身上,喊,離我老公遠遠的!滾!錢掉到地上,紅紅白白的一片。
別撿,他想,別撿。
可女人停一停,就蹲下來了。伸出青蔥一樣的手,一張一張去拾地上的鈔票,撫平了,規整地放在一起。他想離開了,他怕看見她的臉,可他的腳像扎了根。女人撿光
了前面的錢,終于轉了身面向他。風把她的頭發吹起來,他還是避無可避地看到了段涼的臉。
他心就又疼了,她真的就這么愛錢嗎?愛到什么都不要了嗎?尊嚴呢?尊嚴也一樣嗎?
那時,他已經是一名初中老師,不很窮了,在城里貸款買了房子,把媽媽接過來住。媽媽流了淚,說可惜他爸爸不能跟著享福了。她很開心,每天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在徐小年下班前煲好很鮮美的湯。
但是這一天,重新遇到段涼的這一天,徐小年沒有回家喝媽媽的湯了。
他跟蹤了她。
她去了銀行,把剛才的錢存起來,然后在銀行門口打了一個電話,之后站在外面等。風有點大,她抱住裸露的胳膊,微微瞇起眼睛。她更瘦了,更白了,不再是少女的模樣。十年,時間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也讓她更加嫵媚。十分鐘后,一輛奧迪A8開過來,她嫻熟地打開車門鉆進去,上車的一瞬間,眼神遙遠地和他相碰了。徐小年的心怦地跳到喉嚨。她輕輕一愣,只幾秒鐘,上了車,坐在副駕位上。
徐小年一直看到車開得很遠,才離開。他想,這個男人是不是貂皮女人的老公呢?他希望他是,可是他明白,這可能誰也不是,只是她無數男人中的一個。無數個有錢男人中的一個。
他坐在路邊,看著月亮慢慢爬上來。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控制不住。
2007年的夏天,徐小年終于很悲傷地明白,他已經愛她,那么那么久了。
可是,他是不可以愛她的。他愛不起。
徐小年開始相親了,以一副幾乎迫不及待的姿態去找女朋友。這時的徐小年有一米八的身高,白凈斯文的臉,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了?墒撬詈筮x擇了肩膀窄窄的、瘦得有些單薄的那一個。他見到她那天,她生理痛,手放在肚子上,微微皺著眉,臉色很蒼白。
有如時光倒流。
他帶她逛街,帶她吃小吃,對她好,但不說愛。以后會愛的吧,他想,總有一天會的。
可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們路過一家咖啡廳的時候,他看到了段涼。她靠在窗子上,用迷迷蒙蒙的眼睛去看外面的滿城燈光。他不由自主地站住,隔著锃明瓦亮的玻璃窗去看這個女人。在這玻璃窗的里面與外面,有她的燈光,他的夜色,她的孤獨,他的渴慕。他心里忽然就有一點莫名的酸。然后,她看到他,認出來,笑了。
這是她給過他的,最真誠的一個笑,沒有輕蔑的嘲諷,也無須用保守秘密來交換。就是這一笑,將徐小年徹頭徹尾地擊中。他猛然就想起了這句歌詞: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他幾乎想走進去了,可她忽然站起來,去迎接一個走向她的男人。那男人拿起她椅背上的大衣,打開,把她包進去。她看也沒有再看徐小年一眼。
是的,她當然會有男人,她怎么會孤獨?他的心又控制不住地疼了。他看著他們走到街角,忽然拔腿追上去。鬼使神差似的,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說,可不可以不要跟他走?他什么都忘了,甚至忘記臂彎里還有一個女朋友。
男人說,他是誰?她說,我不認識。
他從包里翻出紙和筆,飛快地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塞到她手里。她展開來看了看,扔在地上。
在那天晚上,徐小年失敗地結束了人生的第一次告白,失去了第一個女朋友,并且獨自喝了第一場悶酒?删驮谒鹊每煲涀约菏钦l的時候,他的電話響起來。一個聲音在電話那一邊說:徐小年?
有一天她問,你為什么叫徐小年?
他老實地回答,因為我是在農歷小年那天出生的。
她咯咯咯地笑起來,說,那你喜歡吃小鍋白糖嗎?
他搖頭說,我沒吃過。
怎么會沒吃過呢?過小年就要吃小鍋白糖的,我媽每年都做,她做得比買的都好吃。
他說,那以后她做的時候,可以給我吃一點嗎?
她的神色一下子黯下來。她不做了。
為什么?她不喜歡做了嗎?
她沉默一會,最后冷冰冰地說,因為她老了。
很多時候,她有一點喜怒無常。
可是,你喜歡一個人,她諸多不是都是好。
徐小年很想說,人總會老的,你也會的。他還想說,即使你老了,我也依然喜歡你。可是,他知道她有多么不愿老。女人如果老起來,有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他在這里停下來,不愿去碰那些讓他心里流血的字眼。他只是拼命攢錢。他知道,沒有錢,他就連喜歡她的資格都沒有。
他送給她第一件禮物,是她生日的時候。他精挑細選了一條金鏈,墜著一只憨憨的小金豬,憨得不像話,可愛得不像話,后面細細刻了她的名字。她捏著鏈子舉到燈光下,讓它擺著,說,這樣的鏈子我多的是,不如退了,把錢給我。
她面無表情。
他想,他為什么不立刻死了呢?
就在她面前。
可他真的把錢退回來了,一千三百六十二塊。給她。他遞得有些難為情,像手里握著滾燙的紅薯,她接得卻落落大方,當面點清。放進包里的時候,她忽然說,這就是我的價錢。小年啊,我這樣的女人,就值這個價。
然后,她看著他,楚楚地笑了。
不是楚楚動人的楚楚,是楚楚可憐的楚楚。
在那一瞬間,他給她找了無數個理由。她是被迫的,她只是寂寞,她沒遇到真愛??最后他發現,即使沒有任何理由,他也已經原諒她了。
然后,他不再送她禮物。除了錢。
他再也沒有把工資給過媽媽了。
他把所有錢都給她,把所有的時間用來陪伴她,或者是等待。媽媽有一次在電話里哭了,問他,小年,你認識了怎樣的女孩子,你告訴媽媽好不好?小年,你告訴媽媽好不好?
他悄無聲息地按下掛機鍵。低下頭,認真地剝一只橙,遞給她。汁水濺到眼睛里,灼得眼淚了流下來。
下一次給她錢,她摔回給他,很兇地說,你拿去買件像樣的衣服穿好不好?你看你像什么樣子?你知不知道你很土?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墒,她怎么可以這樣殘忍呢?怎么可以呢?
他們在一起,很久了。久到,他以為她愿意嫁給他。
她很久沒和男人出去了,每天他去,她都在。她經常做菜給他吃,有時糊了,有時太咸。她越來越簡樸,不常戴首飾,連高跟鞋都不常穿,他幾乎覺得他已經擁有得起她了。甚至有一天,她買了一條暗紅色的絲巾,微笑著讓他送給媽媽。
那天晚上,她窩在他懷里看一部片子,片名叫《當幸福來敲門》。她捏著紙巾擦眼淚的時候,他悄悄看她小小的紅紅的鼻尖,有些不敢相信,是不是幸福真的來敲了他的門?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她邊做家務邊哼一曲很奇怪的歌。咿咿呀呀的,不成什么調子。他側耳聽,依稀是什么“我想要一套房子??”
他的心就冷下來了。她連唱歌都是在索求,可是他給不了她房子。他什么也給不了她,除了愛。很多很多愛。
可是,什么都可以換錢,唯獨愛,是不值錢的。
沒有多久,她的電話又響起來了。
她很小聲地說話,有時會躲到洗手間里。他很努力地不去聽到,可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他想,他心里的血也許快要流干了。
有一天,她照鏡子,看到魚尾紋,喃喃說,要快一點,我要快一點了。
他終于發瘋了。
他沖過去,像一只被傷害了幼崽的野獸一樣,咆哮著去捏她的肩膀:你就那么急著去被那些老頭子糟蹋?你就那么急著去被那些老頭子糟蹋?!
那天晚上,他在外面游蕩了很久,終于還是回到她家門口。他在門口抽了很多支煙,猶豫該不該進去,一輛寶馬停下來,按了按喇叭。他抬頭,她房間的燈,暗了。
他的心像有一柄刀插進去,再也拔不出來。
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想她的時候,他就用刀在手腕上劃一道血痕。疼痛讓他清醒,讓自己不要像垃圾一樣不堪。
他又找到了那個肩膀窄窄的女孩子。她居然還在等他,還愿意嫁給他。你看,這世界上有很多癡情的人,并不只他徐小年一個。
他結婚了。他要忘記段涼,狠狠地忘。他的生活越來越有規律。按時回家,吃飯,看新聞,上網。
有一天,他在天涯看到一個帖子,樓主很蒼涼地對大家說:來,我們談一談自己的十年吧。
十年。十年前,他認識段涼。他不敢想。
很多很多回帖。其中有一個,這樣寫——
十年前,我16歲,知道母親早衰。你們知道早衰嗎?比正常人速度加倍地老去,生命很快到達終點。
不是不能治,可是我們沒有錢。
母親求我,小涼,也許只有你可以,你這么漂亮。我知道她的意思。從那時起,我輾轉于很多男人身邊。
她總是說,小涼,我好一些了。
小涼,最近又好一些了。
我多希望她能痊愈。
那時,有一個好男人愛著我。我想,我沒辦法給他清白的過去,至少可以給他清白的未來。
就在我以為可以嫁給他時,她死了。我終于知道,我們永遠不可能把自己治好。
是的,我們。這個病是遺傳的。
我不知道我還可以活多久。我不再找男人了,我想,我該干干凈凈地走。
要到小年了。你們有沒有吃小鍋白糖呢?
2010年1月15日,同學會。他多么盼望段涼出席,他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問她?伤龥]有。他發瘋一樣打聽她的消息,終于有一個人說,在北京的街頭見過她,蒼老得很厲害。
于是那一天,徐小年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他希望自己再也不能醒來,再也想不起段涼的名字。
可是,他眼前翻天覆地,全是她的笑。
她現在流落到哪里呢?
嫁人了嗎?有人疼嗎?
長出很多很多皺紋了嗎?
還會唱歌嗎?
……
只有一個問題,他連自己都不敢問。
還活著嗎?
有一天,在網上,他終于知道了那首她哼過的歌詞。
我想要一套小房子,能做你的小妻子,飯后你要幫我洗盤子,還要個胖胖的小孩子,等你長出了白胡子,坐在家中的老椅子,可會記得這好日子,和我美麗的白裙子。
那天,他把自己關在洗手間里,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