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觀日本】為什么日本人都愛“性冷淡”
【“近觀日本”是旅日作家、中歐商學院客座陳藥師在界面新聞開設的專欄,講述日本的商業和文化】。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日本的時候,感覺東京是個看似非常乏味的城市。這種乏味來自于城市的色彩極為單一。樓體大概都是灰色和白色,街上行人通常是西裝革履或者女士商務套裝,電車中偶爾會有色彩艷麗的穿著者,但極為罕見且讓人感覺突兀引人側目。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時尚之都嗎?這就是被日本人所鐘愛,甚至影響世界的“性冷淡”設計風格嗎?
“性冷淡”設計風是對極簡設計的一種調侃式描述。這個詞最初是用來描述法國那些優雅的女性的,形容她們穿著極簡而且克制。如今性冷淡風成為某種設計風格,其特點是,盡量祛除掉蕪雜的棱角、色彩和線條,而大量使用直線和材質本身的色彩來構建產品形態。
如果只是素簡,也還能,畢竟日本是一個中產階層占主體的社會,但有些細節上,日本有些素簡的過分了,甚至讓你覺得是某種簡陋。
我曾經去一家日本餐廳吃飯,據說歷史延續了三百年。屋內潮濕、漏風、破舊。窗框上都是歲月斑駁的痕跡,我驚訝地問老板,為什么不修繕一下呢?老板表現得很詫異,反問我,為什么要修呢,又沒塌方。
比起璀璨色彩綺麗的,東京的色調確實顯得單一、單調。可是,席卷世界的無印良品本身不也是單一色調的產品嗎?難道單調本身能成為一種審美?
這個疑問一直縈繞我多年,直到有一個機會,我遇到了日本設計大師原研哉。他當時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說設計是什么?我回答,就是讓事物變得美,變得有型的想法。
對啊,為什么?我從小用杯子喝茶,從來沒想過,用來裝飾的花還能有什么含義?原研哉告訴我,杯子用來盛水,水是自然的產物,的起源,自然因為被水才得以生長、存在。所以花朵當然應該開在有水的地方。
那么,這和設計有什么關系呢?在原研哉等日系設計師看來,尊重自然是設計的出發點,自然如何體現在設計當中呢?就是讓材質以最大化的形態表現出來,而設計師的巧思妙想必須掩藏在材質的背后,不露聲息,不事張揚,不能喧賓奪主。
那家日本餐廳為什么不去修繕店鋪?因為他們尊重數百年來歲月光陰遺留下來的痕跡。老板當時驕傲地指著窗框說,風吹雨打的痕跡還都在,豈可輕易放棄掉呢。
日本古代建筑工匠有一個不成文的工作習慣,當他們把一棵大樹劈成四部分,安置到里的時候,會考慮每一個部分原本所處的,然后依然放在那個。比如,一部分從前朝向西邊成長,放到里也要盡量讓他面朝西邊。意思就是即使他們遠離了自然,也要盡力恢復他們自然的屬性。
很多人以為,落地窗這個東西是人發明的,但其實不是,落地窗是日本在接受了建筑之后,自己發明出來的,其目的就是,即使是在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中也要盡量去貼近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
如果你去過日本古代的和室,一定會覺著非常簡陋,即使是世家大族的宅邸也沒有特別繁復的裝飾。這是和室的特色,日本和室最初來自于中國的建筑,后來被本土化,更適合日本這片土地。房間內部沒有功能的劃分,也就是沒有臥室、書房、餐廳的區格,空間之間只靠薄薄的隔斷分開,如果家中來客聚餐,撤掉隔斷就是一個大開間。
雖然房間內部被隔斷分開,但能看出日本人對于想回到自然懷抱的渴望,力求簡約無限度地靠近自然。
毫無疑問,日本所有的設計與審美的出發點都來自于對自然的尊重,回歸自然的渴望。
這是因為 ,日本一直是一個的國家,自古以來,就對大自然充滿著,甚至渴望成為自然的一部分。
原研哉曾經為日本長野冬季奧運會設計過節目手冊。原研哉并沒有著力于宣傳日本經濟的飛速發展體現的強大國力,而是回歸到“冬”這個自然屬性的主題上來。他尋找到一種白色的松軟的紙張,將文字壓在紙上,部分紙纖維就呈現了半透明的效果,如雪如冰。原研哉自己描述說,此種設計來自于對雪地足跡最初的記憶——剛剛下過大雪的清晨,你望著潔白厚實的雪地,然后緩緩去,看著雪地留下自己的足跡,而足跡周圍變成了半透明的樣子。
我們再看一個設計。知名設計師深澤直人曾經為無印良品設計過一款CD播放機,這款產品至今還在無印良品的店里熱銷。深澤直人把CD機設計成排風扇的樣子,你可以把他掛在墻上,拉一下下繩子就能聆聽悅耳的音樂。其設計背后的思想在于,音樂就該如清風拂面,緩緩流淌。深澤直人一直強調、關注產品與之間的關聯,他認為目前很多電子產品之所以同質化,就是缺乏對于的關注。
說起無印良品,原研哉曾經為他設計了一款經典的海報,體現了無印良品的品牌內涵——。因為,在中國的禪學思想中,空性、才能承載。
于是,原研哉幾經輾轉,來到了玻利維亞國境的一個小城,然后進入安第斯山,穿越無數小鎮,來到了一個叫鳥狄尼市的地方,這里因為有全世界最大的干涸的鹽湖,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白色平面,白色的平面與大地無聲無息的自然相交合,仿佛來到了世界的邊緣,而這個邊緣是的。
海報呈現出了這片人跡罕至的地平線,一個穿著傳統和服的男子的背影坐落在右下方,一個人自然的起點和終點,這或許就是原研哉眼中的空性、之美吧。
我們把時間拉扯回二戰之后。此時,日本剛剛從戰敗的陰影中走出來,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是,松下電器的創始人松下幸之助去歐美考察,回國后說的第一句話是,設計的時代到來了!
索尼的創始人井深大、盛田昭夫也有同樣的感觸,他們在洞悉了歐美的產品豐富、廉價之后,設計是日本產品世界的密碼。
隨著日本經濟在60年代的大發展,越來越多的本土設計師開始思考日本的設計該是什么樣子。這一點難能可貴。日本人深刻地意識到,大工業時代,設計越來越與世界同步,那么如何脫穎而出呢?就必須找到日本自己的設計風格。
縱觀日本歷史,我們認為日本是一個非常善于學習的國家,他們學習唐朝的文化,推行了律令制度,他們學習完成了明治維新,他們敞抱擁抱戰敗,進化到了現代國家……但最讓人的是,日本人在接受外來文明的同時,總是不斷思考,我們自己該是什么樣子。這可能來自于島國的性格特點,我把這種特點概括為選擇性適應——遠居海外,對外來文明有選擇性的接受。而身處邊緣則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充滿了焦慮。
學者內田樹在《日本邊境論》中就描述了日本人對于自身處于世界邊緣的焦慮感,這種焦慮感激發了日本人追求自己存在價值的。
那么,在二戰之后,隨著日本經濟的起飛,日本設計界開始風起云涌的熱烈討論,說是日本的文藝復興也不為過。大批設計師、設計公司、設計協會設計回歸到日本文化上來,廣受關注。而通過奧運會和世博會,也讓日本傳統文化進入世界設計的語境。像我們所熟知的日本知名設計師原研哉、畏研吾、安藤忠雄大抵上都是在這個時期聲名鵲起的,其背后的原因就在于尊重日本傳統文化的設計風格開始成為被世界認可的設計。
畏研吾更加直接、勇敢,他提倡“建筑的消失”,就是要人徹底融入到自然中去。
最后還有一點要強調,日本設計師都頗為務實,哪怕是最細小的產品日本設計大師都愿意傾心去設計,畏研吾有很多成功的作品,但他還設計過捕蟑螂的小房子;原研哉是名副其實的大師,但他曾經為醫院設計過視覺系統;深澤直人也曾經設計過茶包。
在尊重自然,強調自然的設計的牽引下,日本設計師也頗具匠心,靠著一件件不起眼的產品締造了日系的獨特設計風。